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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十七回 荡春心淫尼污三宝 施妙计智女保千金

    莲因正同徐计氏谈论,忽然一个人笑嬉嬉的进来,说道:“师妹什么伤感?告诉我。”二人倒吓一跳。一看原来是莲根。
    佛婆道:“大师太什么蝎蝎螫螫的进来,走步的声音,我们也没听得。你师妹在这里哭呢!”莲根道:“阿呀,妹妹不要如此,你有什么委曲,告诉我。这个地方虽然清静,你住熟了就惯的。
    我起初来,也是这样昏昏闷闷,幸亏带来的莲性,陪陪热闹。
    如今好了,有饭吃他娘,有事做他娘,有经念他娘。虽然说出家人要依规矩,不过在施主门前装出这道学来,背了他那里守得尽这许多?师父是极好说话的,不过闲了把这经忏须要学学。”莲因笑道:“师姊请坐,承蒙宽慰,足感知心。小妹到此,本非寻乐而来,不过回想遭逢,至于此极,不得不令人悲痛。”
    莲根笑道:“这也难怪,师妹住着一两个月就服了,你的被褥床帐都妥当了么?”莲因道:“多谢姐姐费心,一切妥当了。”
    莲因道:“不过后来衣服等事情,须自己浆洗。”又指着佛婆道:“他总靠不住,前回我不得闲,把换下来的衫裤命他去洗,岂知一件白短衫,反被他洗得黑了许多。非但这样,连裤上的秽血痕都在上头,给师父看见了,说我不尊重。我算已经洗好的衣服,必然干净了,粗心就穿,岂知弄出笑话儿来。”说得莲因、佛婆都笑了。佛婆笑道:“大师太这嘴,还是这么利害。
    我总说不过你,总是你的理长。”莲根笑道:“不这么说,师妹那里肯笑?说得他笑了,我就欢喜。他闷出病来,也是我们的干系呢。”又向莲因道:“妹妹你闷的时候,到我房里来谈谈。
    朔望两期,这里有香客来烧香的,你就去应酬应酬,也可以解解闷儿。”莲因道:“师姊须教给我,我方才知道。”莲根道:“你看了几回就知道的。”又道:“方才师父说妹妹的书法极好,现有几卷经要相烦抄出来,明日就要送来,得闲就写罢。”莲因道:“日长无事,尽好代抄,抄了一通,比读的还好。”莲根道:“这么着,我就去取去。”说着转身去了,一回笑嬉嬉的走过来,拿着二三寸厚的经籍,说道:“妹妹你看这是最要紧的经仟,就是打坐忝禅的法儿通在上面了。你仔细去看罢,那就是我初来时节抄的呢。这个字真是画蚓涂鸦,不要笑话。”莲因翻开一看,字的恶劣,固不必言,而错写连篇,令人绝倒,又不能说不好的,只得赞了几声,说道:“将来照这上头写么?”
    莲根笑道:“我的字目上头本来是不讲究的,恐怕还有差误。
    妹妹见得到的地方,须改改,我是断不见怪的。”莲因道:“如此明日起就抄写便了。”莲根道:“这纸须要上等的,在师父那里。现今东脚门已闭上了,明儿送来。”莲因道,“我明日自己到师父那里去龋”莲根道:“也好,时候不早了,你安处罢,我也要去睡了,明早师父还要出门呢。我恐也要去。”说着就去了。莲因送了出来,闭上房门,只见佛婆笑道:“这个人,真是西山活宝。二师太你看他这等粗浮,毫无姑子的样儿。”
    莲因鼻子里哼了一哼,微微的一笑道:“他是半路出家,还是从小出家的?”佛婆道:“闻说是半路出家的。一张嘴说得天花乱坠,其实品行也不过平常。别人做姑子是师父管束,他是管师父的。”莲因道:“怎么反了呢!”佛婆道:“这个缘故,不好说的。”莲因道:“你既说了,为何又要藏藏露露?我同你一处人,将来有机会,还须同你回去,我不告诉人就是了。”佛婆道:“我说了,你真个莫告诉的呢!”莲因道:“这个自然。”佛婆道:“这个人性儿还算直爽,我的话也是他说的。说那一年有一个尼姑来寻静香,静香就留尼姑住了几天。岂知是一个和尚!听他这声音是男人的口气,就动了疑。日里把这门楔子做浮了,到夜深就开了进去。在窗外一听,正是兴浓之际,他也不响,仍旧出来,装好了门楔,似检好似的。一早静香开门,就顶门进去,那贼秃还未起床。静香不防他捉奸,岂知他直进房门,揭被一看,师父就吓得了不得。贼秃起来,要想灭他的口把他强奸了。他悔得了不得。师父怕嚷出来不好看,不得不把贼秃大骂,于是就向他叩头求告,说道:‘千万莫嚷,从今不管你就是了。’所以直至如今,师父总是怕他的。这倒罢了,自己守得正,还怕人说话吗?岂知他也是一个淫妇。”莲因道:“他也有什么人么?”佛婆道:“他外边的人,我却不知道。那个十三岁的莲性,就是他的淫狗。”莲因惊道:“小姑子是男子么?”佛婆道:“何当是男子。”莲因道:“不是男,为何与他沾染呢?”佛婆道:“说也笑话,这莲性已被他打得伏伏帖帖了。
    凭你哄他吓他,什么话他都不肯说给人听。那一日,天网恢恢,他客房的门忘记闭好,此时正是六月十六,正在初伏天气,热得了不得。我睡了一回,汗出不止,人起来乘凉。听见他在房中骂人,声音极低。我就蹑手蹑脚的走去看,会客房门开得敞敞的,就轻轻的进去,看里边的灯极亮,一个蜡台上点了一枝烛,放在矮杌上。二师太,你想他们在那里做什么?”莲因笑道:“两个女也做不出别的事,我想极其所至,用角先儿罢了。”
    佛婆笑道:“二师太不过猜得一半。”莲因道:“再有一半呢?”
    佛婆笑道:“说来也不信。”遂向莲因耳上低低说了一回,莲因笑道:“阿呀,有这种淫货,你不要讲了,知道的了。亏你看得仔细!”佛婆笑道:“我到了明日,如若无事,至今也不作一声。”莲因笑道:“投鼠忌器,本来不好漏泄的,但此地这般荒唐,如何能久住呢?”佛婆道:“二师太,再等机会罢。我们谈了这些,你不好说的。”莲因道:“你不要说就是了,时候不早,我还要看看这个书,你去睡罢。”佛婆就去了。莲因在灯下把莲根抱来的经本,略略翻了一遍。翻着一个纸条儿,上写着:前日赴约,从二鼓到天明,不听得嗽响,未敢入内。不知亲娘何故失睡,抑或出门未归,忘记失约乎?今订于来月初九再来,半夜为限。令莲性早睡,勿再同前日一样,不避人也。
    小男夏楼字。
    莲因想道:原来他再有姓夏的汉子,这还了得。但是这个条子上写的,夹在书里还他,他见了以为漏泄,必要起疑。不如索性烧去了罢。于是便在灯上焚了。又看了一回,已是四鼓。
    莲因便解带宽衣睡觉。次早老姑子来,谆嘱一番抄写的事。莲根送了纸来,就同师父出去。莲因自此便将各种分开,一件一件的誊写起来。别字差处,替他照文理改了。得暇就把功课学习。过了二十,又须料理送人的端阳符。上等人家,又须送彩艾虎雄黄枕。师徒三四人,日夜的忙制了数日,几只桌子上都高高的排满。到月底,就一家一家的去分送起来。端阳这日,庵中例演龙灯,地方上最算热闹的。地方公举八家殷实民户,每年两家轮换当头。就在庵中煮办荤酒,所奉的神是屈大夫,庵中东间另塑一像。是年当头的一个是和良,一个就是夏楼,年纪皆不过三十左右。这日一早就来,在正殿厢房设了一张桌子,另有一个会中人管理收账。散会每人连香金一元,一餐便饭,一次点心。晚上正席,不过乡间的鸡鸭鱼肉而已。里边西院另办素斋,凡施主吃斋的,均到里边。时将近午刻,各会客纷纷前来交款。有喝茶的,有吃点心的,外边空地上各项赶节的,或卖竹木、铜铁、家常器用,或买茶、酒糖、点心、水果、食品,均盖了席棚。也有耍拳演棍,卖西洋镜,唱平话,打连厢,都是些江湖行脚。而红男绿女,乡的,城的,村的,俏的,老的,少的,接踵骈肩。花婆康氏跟着女儿玉成也来庵中。劳二本是会里头的人,莲因接见了康氏玉成,彼此问了好,陪他喝茶,谈了一回,摆出果盒来,康氏等立起来笑道:“我等又不是客人,二师太这么客气,下回倒不好来了!你今日事忙,帮你师父师姊去照应罢。”只见莲根走了进来道:“今日得罪,不能奉陪二位自己去随意顽顽,吃了晚饭看龙灯。”又向莲因道:“师妹你到师父东院去,那边施主夫人小姐等都来了。师父在殿上伺候香客,你去陪陪。康奶奶同劳施主二位也去顽顽。
    我取了茶叶去,还要检点碗盏,还要去开箱子取龙身上的排须穗子呢,真正不得空,这里西院就叫莲性同新招帮忙的,两个妈妈看守照应。那边帮忙的两个妈妈同着佛婆也忙,分身不开。”说着,开了柜橱,取了茶叶,把橱仍锁上,拿着就去了。
    这里把果盒收好,三人到东院来。果然人数济济,那寄棺木的一间,也出空摆着坐椅。康氏等就随意坐坐。多少施主、夫人、小姐,玉成有二三分相识的,莲因就逐位的应酬起来,他本是门户出身,所以谈谈吐吐之间,落落大方,礼数周到,各人啧喷称羡说:“这位师太倒是能干倜傥的,面庞又好。”向玉成道:“可就是劳奶奶送来的吗?”玉成道:“正是。”时莲因又往东首去应酬了。有一个妇人就是会首和良的妹子,夏楼的房下,说道:“我闻得莲因师太是城里袁财主家的小婆子,难道少吃少穿,怎么当了乡下的姑子?劳奶奶知道的,可同我们讲讲。”
    玉成道:“我母亲晓得详细。”康氏就把当日租住房屋起直到被逐出来的事,略述一遍。一个人道:“苦了他了。”和氏道:“吃了这些苦,倒也亏他。但这样体面人,做姑子把他肮脏,老天真是糊涂,你看麻面凹头丑陋的人,反在那里呼奴使婢的做夫人,这是什么讲究!”康夫人道:“就是姓袁的夫人,面貌也未必佳。现在他的丈夫病了好几天,他不在心上,倒日日招几个亲邻,坐着轿子,出去看戏,真是悍妇没良心呢!”玉成道:“他没良心,倒有这种福气。”和氏眉头一皱,叹道:“骏马每驼痴汉走,巧妻常伴拙夫眠。天下不平的很多。”话未说完,只听窗外有人接口道:“你就算巧妻了,倒算我是拙夫,背地里抱怨。”只见这人抱着一个孩子,已经走到中间。姑娘们也有避开的,和氏一看,就是丈夫笑骂道:“不要脸的,你跑来做什么?”夏楼道:“奶妈子回去取你的衣服,把小孩子交给了我。你想我今日那得闲空抱孩子,故此就送了来。”说着就交给和氏,把这双怪眼四下一嘹,却值莲因走来,夏楼就上前作揖,笑道:“连日俗事,师太到庵,尚未前来道喜。缓日闲了,当来贺贺。大师太说师太写得好字,要求墨宝写一柄团扇呢。”
    莲因并不认得,又不好问姓名,只得还了礼,含糊答应着说:“不嫌丑劣,送来罢了。”夏楼笑道:“闻得师太生长罗绮丛中,快乐惯的,怎么到这个所在?恐怕不耐清静,倘然心里烦闷,可到舍下来顽顽。我家老婆做人极好的。”又问师太年纪若干,又说我家有闲书,你出家人喜欢看的是《玉蜻蜓》。阿吓,这三师太是真正出色标致,有情有义,莲因师太也追得上呢。”
    莲因见他两只色眼钉了又钉,言语粗俗,神情不堪,又不便得罪,方在为难,外边人进来说夏相公快些出去,买来的龙灯烛不好,要换呢。夏楼只得出去道:“什么大惊小怪,我们话儿也不能说。”因笑向莲因道:“我们过一回子再谈。”又回头看了一看,竟去了。莲因就又到西首一间问道:“诸位奶奶得罪少陪,你们可晓得出去的是谁?”玉成指着和氏笑道:“就是这位奶奶的当家夏相公,号叫楼什么?”和氏笑道:“不是的,他号叫敦仁,单名楼字。”莲因就知道是字条儿上的人了。只得向和氏笑道:“奶奶好福气,有这么的少爷,老爷又能干。”和氏道:“什么能干,不过交结淘气朋友,偷鸡走狗,常常出外不回家。他们都说我好,真是一家不知一家呢。”说着帮忙的人摆上午饭来,此地五六桌通是素的,有几桌荤的在西院五间头,各人吃了饭,随意说话儿。也有到外边去顽的。
    到了晚上,就在外边空地上演起龙灯来。莲因也陪着施主夫人、小姐出来看看,门前扎的灯匾牌楼,鳌山、二龙戏球,一齐点了灯,会里的人各自装束起来。有扮戏文的,有扮十二个采茶娘的,有扮海龙王娶妇虾兵蟹将的,有扮钟进士嫁妹小鬼当差的。另有一班粗细乐工,在那里吹打。两边两套戏文。
    一是水漫金山,一是孙悟空闹天宫。最前面又有一架广东细巧焰火,看的人山堆潮拥。真个是鱼龙曼衍,吐气如云,挥汗成雨。静香也出来看着,就命莲因把里面的五间头锁好了。“我们身边横势各有一个锁轮的,奶奶小姐们如要更衣,就在外面帐房北首半间小厢屋里罢。”莲根陪着众妇女到东首去讲讲说说,西首去指点指点。夏楼只管在妇女地方掠艳。看见了莲因,便挨到肩头拍着笑道:“师太立着要脚酸,我去取个凳儿来坐了。”莲因笑道:“我那边好坐呢,因不要坐,所以站着,大爷请自便罢。”夏楼笑道:“既如此,我便遵命。”就乘旁人不见,在莲因腿上捏了一捏。莲因不敢作声,回转头来,他已经去了。
    走到那边似同莲根说话,不多一回,众人妆扎已齐,先放了爆竹百子干孙,然后奏起乐来。众夫人小姐们大家坐了看,他一起一起的分班演舞。先是马灯采茶戏文,然后再演龙灯,以后各种禽兽灯。末了儿方燃放焰火。内中也有六七句故事,演到龙灯第二条的时候,莲因已是烦得难受,又是热,看各人正在兴头上,也不必陪了。他就独自进去,要想歇歇。正殿上并无一人,所有的人均在外殿门口,也是拥挤得不堪。莲因到五间头,把洋锁开了,大凡西洋锁最好,内外皆可以开闭的。莲因走到庭心,就在台阶廊下缓缓的走进来。忽听自己房里似有人声,倒吓了一跳。自想各人都在外边,再有何人在这里呢?难道是梁上君子么?但是偷东西的不该有说话声音,就疑心到是莲根了。但是他也有房的,怎么到我的房里来呢?倒要去听听再说。就放轻脚步,走向前去,只见莲根的房门,用铁荷包锁锁好在那里。于是走进中间,见自己的房门扃闭,里面的灯仍旧点好,就在门缝里一张,看见莲根把一个人拥在床上。但见莲根,看不出下面何人。所听声音,虽然甚低,大约是夏楼了,但听道:“今日是端午,怎么好干这样事,娘你放了我起来罢。”
    莲根道:“你为什么要我进来?”夏楼道:“叫你进来顽顽。”
    莲根道:“你就顽,再停了一回子,他们要进来了。”夏楼道:“这回子我想着是端阳,不能顽的。”莲根道:“你不顽么?我把你害相思的。”说着就蹲到前边去道:“你摸摸看。”夏楼道:“阿呀,腻湿的是什么东西?搁到脸上来。”莲根道:“请你吃的。”只听外边叩门,乃是莲性的声音,叫道:“姊姊,师父叫你呢,你到底在里头不在里头?”说着又出去了。二人吓得一跳,连忙把灯吹灭,夏楼轻轻说道:“我原说不好,我们出去罢。
    倘然二姑子来,就不好了。”二人就?O?@了一回,莲因心头鹿鹿的跳,一时眼红耳热,避在一边,只见他二人在暗中摸了出来,开了门,径自去了。莲因骂道:“小蹄子,到我的地方来干这个事,不要脸的忘八羔子,我住在此,将来必定有不才之事。
    方出苦恼海,又入是非门。我的命为何这般,总是遇人之不淑呢?”一面进房点了灯,在床上一照,幸亏未污,不过有几个脚印,就把衬席重新整顿一番,泥迹揩去了,又骂了几声,复到外边来,只见莲根向师父要钥匙,静香道:“你自己房门上的钥匙不归好,怎么叫我来归呢?快取去罢。”莲根就去接了,那夏楼远远的在那边看着笑。地上正放烟火,静香向莲因道:“你同师姊进去,吩咐排起席面来罢。一回儿完了,他们就要坐席了。”莲因心中虽恨,也不敢放声出来,只得一同进去。
    莲根先自回房,莲因命几个帮忙的,就在师父那边排起席来。
    外面也吩咐排席。一回到西院来,见莲根正在房里洗衣服呢。
    莲因道:“这样忙,你倒洗起衣服来了。”莲根道:“天气热,出了汗,不舒服,所以换下来,下一下水就好的。”便就绞干了水,晾在房后。原来是一条裤子。莲因明知是流湿的,也不计较。莲根就来帮了一回忙。只见女人们都进来了,也有记挂家中不吃夜饭就回去的。静香随其自便,并不挽留。直到三鼓,方才席散,纷纷归家。和良的母亲、夏楼的妻子就留宿庵内。
    和良早已回去,惟夏楼一人进来同静香算账。除外用外,应归里头香金一百七十三千八百文,除去素席开销净余九十五千。
    虽忙了数日,也算极好的了。夏楼算好了账,又与莲根在院子里谈心,安排次日收拾的事务。莲因并不理他,到东院来坐了一坐,便回房睡了。
    次日,老姑子起来,看看打扫殿上及各处房间,把东西一一的收拾归藏好了。夏楼又来,只管把莲因看,莲因心头只管得得得的跳,也假作不晓得样子。吃了午饭,方领了留宿的女客回去,莲因心里方定。自思久居此地,终非长策。须要早想法儿,离此陷阱方好。
    时光易过,又是新秋。莲因背地里与佛婆商议,佛婆道:“你要去,我就服侍你同去。但是没得什么妥当的计策,何不到囤里去同劳奶奶商量商量。他的丈夫又熟悉驿路,虽不能叫他陪了走,也可把路程指点指点。”莲因道:“也说得是,过几日就去,但恐怕商量不成,泄漏子,反为不美。”佛婆道:“我看他忠忠厚厚,不似一等轻薄样子,未见得必无道理的。”莲因点首道:“我也没计策,只有这个道儿子。”于是过了数日,方欲同师父说去望望劳家的话,只见师父走来说道:“此地风俗,巧节前例送巧盒与各檀越。奶奶小姐,里边放着果子绣针,名曰送巧。这盒子我通已买去了,我们三人须分头去送。你囤里是认识的,就走这一路。共四个村庄,我到西埂子一带远些地方去,你师姊到南牌楼东庄一带去,你今日就把地方分作三路开出来。所有逐户姓氏男女的姓名,通开明白在上头。你也就学学走动的应酬。从今晚起,把巧盒装好。各帖了红签条,上边写明白了某太太某奶奶某小姐的字样。横竖有成账的,你就看着写罢。”莲因正中心怀,当场答应。到了晚间,就把巧盒装起来,面上写天孙送巧四字,封好了。到初五这日,雇了香公挑着,分送出去。到了劳二家中,玉姑娘接见了。彼此间好,莲因预先命佛婆另制了一具錾银八宝长生锁,一条西洋镀金练子,送与玉成的小娃子,玉成道:“阿呀,姑姑怎么这样厚赐,不敢当的。”莲因笑道:“见小得很,戴戴作个记念罢。
    姐姐若嫌轻,就随你不受便了。”玉成道:“这么说,倒不能不受的了。但是姑姑们吃十方的,我倒吃起十二方来了。”莲因笑道:“小妹蒙鼎力救出于患难之中,无以为报,这是我私送的,莫给他们知道就是了。就是我们仍称姊妹,不要俗了。”
    玉成答应,就命人去招了劳二来,要安排点心,说道:“妹妹你今儿就住在我家罢,我们好谈谈心。”莲因道:“有四五十个巧盒,须送了,我们师父还要打抽丰哩。”五成道:“也罢。你去送完了晚上来吃饭罢。你怕师父怪,我就差劳二去同你师父说一声,你道使得使不得?”莲因想了一想,说道:“也好。既如此,还要相烦再同佛婆说,叫他就睡在我这床上,否则不大放心。”玉成道:“这时候你师父尚未归去,到早晚上去罢。”
    莲因应诺了。吃了些点心,就同香公去了。到了夏家,怕他纠缠,便叫香公送去,自己到别家去送。岂知和氏不在家中,夏楼就喜欢得了不得。香公道:“姑姑说请爷同奶奶的安,他恐怕来不及分送,改日再来了。”夏楼道:“有意不来,岂有此理!”
    便差了一个老妈子去说,奶奶要请他来说一句话儿。他不来,你就强拖他来。停了一回,果然来了。夏楼已在门口立待,见了笑道:“你竟做了一个过门不入的神禹,我倒不能做闭门不纳的泄柳呢。”莲因笑道:“恐怕来不及了,本来要进来请请安的。”一面说,一面跟了进来。夏楼命老妈子去留香公便饭,这里去开一壶雨前茶,弄五六样茶食碟子来。先用了点心,再吃饭罢。莲因道:“多谢不劳费心,我到奶奶那里去请安。”夏楼笑道:“奶奶娘家去了。”莲因听说奶奶娘家去,就着了急。
    因想道:今朝羊入虎口,不得免了。早知这事,我就不该进来。
    今儿叫我怎么样呢?我不如好意随机应变,便道:“奶奶几时去的?”夏楼道:“去了三四天了。”莲因笑道:“他去了,你不冷静吗?”夏楼笑道:“原是幸喜姑姑来了,我们谈谈心,今儿就不要去了。”莲因道:“我们出家人,怎么住在你家里?奶奶又不在家。”夏楼道:“因奶奶不在家,所以好留你。”说着,奶妈子送上茶点来,说道:“香公已在那里吃饭了,不知道爷要什么菜?”莲因道:“不要多事,我就吃些现成点心罢,肚子还饱呢。”夏楼道:“岂有不吃饭的理。”就向奶妈子道:“你拿几百个钱,到市上去买些面筋豆腐、衣香菌、麻菇、青扁豆。
    就叫阿二到后面园里掘几只竹根笋,弄七八样小菜就是了。东西要精致,你就去办罢。再要一个麻菇汤,买东西来不及,你就叫阿二去买。”奶妈子答应着去了,莲因想这回子奈何呢?
    因道:“我还要送东西呢?缓日再扰。”夏楼道:“东西我差人替你送罢。香金都是我一个人来包出。”莲因道:“我师父、师兄知道了,不好的。”夏楼道:“有香公陪着,只说你亲自送去的就好了。”莲因道:“这是庵中常例,况且他们要问我各人家太太奶奶的面庞儿,怎样回答呢?”夏楼道:“你就不住,须吃了饭去,我还要求你呢。”说着送了一杯茶,敬了几样点心,莲因也随意吃些笑道:“求什么呢?”夏楼就涎着脸说道:“恐怕说了师太不肯从?”莲因笑道:“你是檀越,我是仗着,你们吃饭,有什么不好?但凡做得到的总遵命。”夏楼看看光景,渐渐的近了,便走到莲因身前跪下,说道:“好姑娘,你是聪明人,还要我说么?我自从见了你便失魂落魄的。那一刻不想,求你行个方便儿,救救我,否则要相思死了!”莲因笑道:“男儿膝下有黄金,这个形景有人进来看见像什么?”夏楼叩头道:“他们都在厨房,这里没人来的,求你发慈心救我,就是佛家的无量功德。”莲因便立了起来笑道:“急色儿,不要这样,起来!”
    夏楼便强推他坐下,说道:“好姑娘,你坐了,我在此求你,你不应,我不起来的。”莲因想了一想,只得用缓兵之计,暂过目前。因双手去扶他说道:“你起来,我就是答应,也要坐了从从容容的商量才是。”夏楼便立起身来道:“你答应了,我就谢了,怎么吩咐我罢,我总忘不了好姑娘,好姑娘。”莲因笑道:“你坐了,同你说,这回子要从你的心,万万不能。那边施主人家,我是必要亲自去的。你今晚半夜到我那里罢。横竖你是熟门熟路。”夏楼道:“只怕哄我嚷出来。”莲因道:“谁来哄你,你不信莫米。”夏楼道:“来来来,死也要来的。”莲因笑道:“我倒怕你告诉人不好。你须得写一个笔据我方信。”
    夏楼道:“怎么写呢?”莲因道:“写今日你在这里强诱我进门,逼我允从,我不肯。你多方引诱,方约夜间到庵相会。倘泄漏风声,许我到官控告,写这个意思。”夏楼道:“你哄了我怎样?
    我倒把凭据落你手里。”莲因道:“我也给你一张,若哄你,你驱逐我出庵。”夏楼道:“这个使得。”就拈毫磨墨取了一张纸上写着。
    七月初五早,某见莲因送巧,经过此地,就设计诱入门中,哄劝,蒙许夜间到庵相叙。以后倘泄漏春光,即以此纸为凭,到官控告。
    莲因也写了一纸交他,因笑道:“你欺我。”夏楼道:“并不敢欺你,倒得说说欺的道理。”莲因笑道:“怎么你不称我亲娘?”夏楼便笑道:“好亲娘,好好亲娘。”莲因笑道:“你又这个样儿了。”又笑道:“不是这么说,你叫我亲娘,自己还得要称小男呢!”夏楼便不觉失色道:“这事你怎么晓得的?他告诉你了不成。”莲因道:“这等事他肯说么?我是仙人,就晓得过去未来。”夏楼道:“你哄我,我因天热未曾来过,他不告诉你,必是静香,或是莲性说的。那老佛婆是不知道这事,恐怕一定是莲性露了风声。”莲因道:“也不是。”就将看见约书及焚去的话说了一遍,夏楼道:“多谢你,万不可告诉人。”又道:“他这人粗心,幸亏到你手里,否则还了得,吃了官司,还要丢脸,我所以不喜欢他。”莲因笑道:“我又想着了,你须把为不喜欢莲根,所以来诱我的话补上重写一张。”夏楼道:“这个何必呢?”
    莲因道:“你不肯就罢了,你还是同他去好。我那里仔细沾辱了你。”夏楼道:“我写。”于是重写一张,加了因见莲根不好,遂诱莲因。莲因就把这纸收好,说道:“为你胡缠,时已过午,不及吃饭了。你去招一乘轿我坐坐罢。待我早须回去,你必要来的。但不必早来,自半夜起到三更,我假做鼾声,你进来便了。”夏楼唯命是从,就去招了三个工人,把自己的轿子送他,又教他吃些干点,更了衣。莲因就同香公去了,在轿内又气又笑。自思这种淫棍,可恶已极。顾不得良心,倒要顽他一顽。
    横竖他有亲笔在我手里,不怕他。我的纸笔他没得什么用的。
    因他色欲迷心,也不晓得利害了。一面想,已到了后囤。
    闲文少叙,到了申酉之交,早已送完了,打发轿子先回,说:“坐了半日轿,两脚麻木,我就走回去了,路也近,倒舒快些。”那工人自然抬了轿子回去。莲因又命香公回庵,说道:“你同老师太说,我被劳家苦苦留住,只得明日回来。就叫佛婆睡在我这床上,恐防不谨慎,你就住在东厢。过了一夜,待我回来,你再回去。这是最要紧的,你的力金,我明日回来开发你。你住在那里,夜间须要醒睡些,倘有什么你就要起来看的,因我房里有东西,不大放心,所以留你一夜呢。”香公答应着就去了。莲因方到劳家来,玉成已是等了一回,接着说道:“妹妹这时候才来,我正要打发他去说呢。”莲因一面进来,一面说道:“不必了,我已叫香公去说了。说是姐姐苦意留我,就在这里过夜。我还有说话同姐姐商量呢。”说着已到了里边,劳二走进来笑道:“姑姑可是不要去了么?我先去沏茶来。”玉成道:“你去沏了茶,就去安排夜饭罢,妹妹已经饿了。”劳二笑嘻嘻的去了,一回子送了茶来,就出去。玉成先向莲因说道:“妹妹可晓得你那袁老爷昨日死了。”莲因惊道:“怎说,他死了!”玉成道:“刚才他外边听得的,同我说是一半因你出来了,气死的。”莲因究有夫妾之情,想他虽然是一个鄙夫,究竟待我不保出门时又送银子,就也哭起来。玉成道:“妹妹已经出来,与他的恩义已绝,也不必悲伤了,况妹妹曾经说过的,前数年妹妹要跟姓韩的,他故意生气,把妹妹娶回。这么看起来,不过一时好胜,倒污了妹妹。未必真是知己。”莲因道:“虽然这个意思,究竟现在总算待我不保我们恩怨究竟要分明的,我将来要凭良心吃饭。他这么死,心里安得不想呢。”
    遂又呜呜的哭起来,玉成竭力劝住了,说道:“妹妹将来多念几卷经超度超度他,也算尽心了。”莲因点头称是。只见劳二已搬上六七样蔬菜来,另有一壶本地的上酒,烫得温温的。玉成叫他打一盆温水来,妹妹要洗脸。劳二答应着,飞奔的去了。
    莲因笑道:“姐姐好福气,姑爷好说话,千依百顺的。你看富贵人家,规矩讲究得了不得,其实有名无实。虽是呼奴使婢,那里有姐姐的着实自由自在呢。”玉成笑道:“论理,他总算待我好的了。凭我怎样说他打他,他总不哼一声儿。这个上头我也算是前世修的,不过家寒,他吃苦些。”说着劳二已将脸水送来,莲因洗了脸,就去喝酒,玉成叫道:“二阿哥来。”劳二笑嘻嘻走了进来,说道:“可是要饭么?”玉成笑道:“你脂油蒙了心么?妹妹酒尚未喝,就要饭。方才做了八样菜蔬,一气送了六样来,回来吃饭,菜又冷了。你把这三样抬去蒸好,停一回取一样来,要分得匀匀的。饭好了,你先吃罢。”劳二道:“这么着,我来抬去。”就抬了三个碗就走,莲因、玉成看这样儿,通笑了。一回儿劳二抬了一碗来,莲因道:“姐姐太费了,既蒙见爱,不必这个样儿。”玉成道:“通是素的,又不值什么钱。妹妹一赞,我倒不好意思了。妹妹我酒干子,你也干罢。”于是又斟了一杯,酒至半酣,莲因就将夏楼的事,自从见了情书到日间所遇,及哄他要簸弄他的事说了一遍。要请姐夫设一法儿,摆布摆布他。玉成道:“有这等事,真是衣冠禽兽!他在本地是算有名望的,虽然,有背地里说他三瓦两舍,品行不端,究竟并没实据。岂知他偷上了大师太,怪道我冷眼看他。地方公事,不大留心,怎么白衣庵的捐助能慷慨呢?这凭据妹妹收好么?”莲因道:“藏在这里。”玉成道:“我叫他来商议。”便道:“二哥来。”劳二就又送上一菜前来,说道:“只剩两菜了。”玉成笑道:“糊涂虫,我们吃的难道不知道?”
    莲因笑道:“就请姐夫搬饭来罢,我们索性同他商议。”玉成道:“也是。”就命劳二把两样菜同饭一齐送来。劳二去了一回,果然一齐送来,坐着伺候。二人吃毕,便把残肴杯碗等,一齐收去。送上脸水,一面把桌子揩抹好了。玉成再命他砌一壶茶来,二人洗脸漱口毕,就把这事告诉劳二,教他想法。莲因道:“这个人,我已经约定佛婆睡在我床上,因为天热,后房的窗户尚未装上,莲根又即在最东一间,香公卧在东厢。今晚必然有把戏儿出来。好在你们通是檀越,但请姐夫招一二人到半夜时伏在外边,听他里边沸闹,你们两个人守在庵后,一人去叩门,见了姓夏的,就捆起来,要送官。他若肯具结,你们就令他详详细细写一张。这等禽兽,讹他几个钱也好的,但不要轻放他。再者,姐夫最好不算在这里头,只是经过见了同他说人情,如此更妙。”劳二道:“这里有个甘姓三弟兄,与他为争田地起见,心里不合,常想报复,寻不出讹头,若我去说了,他本来要钱用,必然高兴的,那时我就从中作个好人,但是这么一闹,他后来必定要疑心是二师太的指教,恐怕住在庵里不能安逸,这倒不可不虑的。”莲因道:“姐夫你不知我的心事,我久想回家扫墓,只因并无伴侣。现今这佛婆徐计氏是同乡人,也要回去,我有了同伴,就可以走了。就是盘费,我在庵中,也积了一二十金。我还有旧剩的银子,两个人也够了。但是不知道走的路径不晓得姐夫有什么法儿。”劳二道:“这里到江南的路,我是通熟的。总须从河南渡过可,经山东界,到徐州,或从安徽到浙江走,也是一法。我河南湖北驿上,通有信得的朋友可以写信去请他照应照应。你们两个人,一百金可以到江南了。但是要走,恐怕不放,怎样托词呢?”莲因道:“只说庵中出了这件事,不敢就去祝闻得姓袁的死了,他家中寄信来要去守丧,同他念念经,过了终七,再回庵中。那时我已去远,也不管他。所以这捉奸事,要姐夫做好人,将来不致带累呢。”
    玉成道:“此计虽好,但我同妹妹已是惯熟,去了,我那里舍得呢。”莲因道:“姐姐放心,姐姐待我的情义,我今世不忘的。
    我回南之后,必当寄信前来安慰安慰。倘得了机会,住持大地方,可以自树一帜。无论山遥路远,必当遣人来接姐姐姐夫,索性住到江南去。我就每月送姐姐银子使,姐夫也不必做这个奔驰事业了。”劳二道:“但能如此,倒也极好,我本来也怕极了。”莲因道:“二位请放心,我不是负心的人。”玉成道:“是便是,但这时候已不早了,二哥你就出去招了姓甘的同去,便事要小心,千万不可粗莽。倘里头毫无声息,不可进庵的。”
    劳二就诺诺连声去了。这里二人谈了一回,各自安寝。正是:为捕鲸鱼先设网,要除枭鸟暗张罗。
    未知以后若何,下章再述。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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