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正文
卷·十二
卷·十二
【二班】
殷元礼,是云南人,善长用针灸治病。在一次战乱中,他逃到深山里。这时,天快黑了,离村庄又很远,他怕遭遇虎狼,远远看见前面路上有两个人,就快步赶了上去。
到了跟前,那两人问他从哪里来,殷元礼便讲了自己的姓氏籍贯,那两人拱手尊敬地说;“原来是良医殷先生啊,久仰先生大名!”殷元礼反问他们的姓氏,那两人自称姓班,一个叫班爪,一个叫班牙。他们又对殷元礼说:“先生,我们也是避难的。幸好有间石屋可以暂住,敢求先生屈尊前去;我们对先生还另有所求。”殷元礼高兴地跟他们走了。一会儿来到一个地方,靠近岩谷处有间石室。那两人点着木柴代替蜡烛,殷元礼这才看清他们的面容:相貌凶恶,身躯威猛,好像不是善良的人。又一想没别的地方可去,也只好听天由命了。这时他听到床上有呻吟声,仔细一看,是一个老妇人直挺挺地躺着,好像有什么痛苦。殷元礼问:“得了什么病?”班牙说:“就因为这个原因,敬请先生来。”于是拿着根火把照着床,请殷元礼到近前看看。殷元礼见老妇人鼻下口角有两个瘤子,碗那么大,并且说痛得很厉害,妨碍饮食。殷元礼说:“容易治。”就拿出艾团,为老妇人灸了几十壮,说:“过一夜就好了。”二班很高兴,烤鹿肉给客人吃;并没有酒和别的饭食,只有鹿肉。班爪说:“太仓促,不知道客人来,希望不要怪罪招待不周。”殷元礼吃饱后,就枕着石块睡下了。二班虽然很诚朴,但粗鲁莽撞,让人害怕。殷元礼翻来复去不敢睡熟,天不亮,就招呼老妇人,问她的病情。老妇人刚醒,自己一摸,瘤子已经破了,只留下两个疮口。殷元礼催促二班起来,用火照着,给老妇人敷上药末,说:“好了!”然后拱手告别,二班又拿出一条熟鹿腿送给他。
三年以后,殷元礼一次有事进山,路上遇到两只狼挡道,不能过去。这时太阳快要落山了,又来了一大群狼,殷元礼前后受敌。他被一条狼扑翻在地,好几只狼争抢着来咬他,衣服全被撕碎了。殷元礼想,这回是死定了。这时忽然窜过来两只老虎,群狼一见,四散逃跑。老虎大怒,一声怒吼,群狼害怕地都趴在地上,一动不敢动。老虎扑过去把它们全杀死,才走了。殷元礼侥幸逃生,狼狈地继续赶路,正在担心无处投宿,迎面走来一个老妇人。老妇人看到他的样子,连忙说:“殷先生吃苦了!”殷元礼悲伤地诉说了刚才的情景,问她如何认识自己。老妇人说:“我就是石屋中那个让你灸瘤子的病老太婆啊!”殷元礼才恍然大悟,便请求在她家借宿,老妇人领着他去了。
走进一所院落,里面已点起了灯火。老妇人说:“老身已等先生很久了。”接着拿出衣裤,让殷元礼换下破衣服;又摆上酒菜,热情招待。老妇人也用陶碗自斟自饮,她既健谈,又能饮酒,不像是一般女人。殷元礼问:“前些日子那两个男子,是老人家的什么人?怎么没看见他们?”老妇人说:“我那两个儿子去迎接先生,还没有回来,一定是迷路了。”殷元礼感激他们的情义,开怀痛饮,不觉大醉,酣睡在座位上。醒过来时,天已经亮了。四面一看,并没有房舍,他自己一个人正坐在岩石上。这时听到岩下发出牛吼一般的喘息声,走近一看,是只老虎正睡着没醒。老虎的嘴间有两块瘢痕,都大得像拳头。殷元礼害怕极了,恐怕老虎醒来,偷偷地逃跑了。这时才醒悟到救自己命的那两只老虎,就是二班。
【车夫】
有一个车夫,推着辆沉重的车子正在爬坡。当到最吃力的时候,一条狼窜来咬住了他的屁股。车夫想放下车子,又担心翻车毁了货物,把自已也压在下面,只好忍住疼继续推车。等上了坡,狼已经从车夫屁股上啃下片肉逃走了。乘车夫无能为力的时候,偷尝他一片肉,这条狼也算是狡猾可笑了。
【乩仙】
章丘的米步云,擅长扶乩算卦,每同人聚会。便召乩仙互相唱和。一天,有个朋友见天上微有云彩,忽得一联,请乩仙对下联。这一联是:“羊脂白玉天,”乩仙批字:“下联问城南老董。”大家怀疑乩仙对不上,所以乱说一气。
后来有事到城南去,发现一处地方,土红得像丹砂一样,很感奇怪。正好看见有个放猎的老翁在一边,便问他是什么土,老翁说:“这是猪血红泥地。”忽然想起乩仙的批词,十分惊骇;又问老翁的姓,老翁说:“我是老董。”能联对倒不奇,奇的是预先知道城南老董,这也太神了!
【苗生】
龚生,是四川泯州的书生。到西安去参加科举考试,在旅社中休息,买了一些酒菜自斟自饮。一位身材高大的男子进来,坐下来和他攀谈。龚生举起杯劝他共饮,客人也不推辞,自称姓苗,谈笑粗俗豪放。龚生因他不甚文雅,以傲慢的态度冷遇他,酒喝完了,也不再去买。苗生于是说:“与穷读书人喝酒,真叫人闷死!”便起身到酒店买酒,提着一个很大的酒坛子进来。龚生推辞说不能再喝了,苗生捉住他的胳膊,劝他干杯;龚的胳膊被捉得疼痛欲折,迫不得已,干了数杯。苗生以盛汤的大碗自饮,笑着说:“我不善于劝别人喝酒,去留随你的便吧。”龚生马上收拾行李起程。大约走了几里路,马病了,躺在路上,龚生在路旁坐着。他正在为行李繁重所累,无计可施的时候,苗生赶到。问清楚了原因,把马背上的行李卸下来,交给仆人,自己用肩托着马肚子,把马扛起来,急速地走了二十多里,才到旅店。他把马放下,让马就槽吃草。过了一段时间,龚生和他的仆人才到达旅店。龚生感到很惊讶,认为他是神人,优厚地款待他。打酒买饭,让苗生一同吃。苗生说:“我的饭量很大,不是你能管饱的,共同饱饮一顿也就可以了。”喝完一坛子酒,苗生起身告别说:“您给马治病,还需要些日子,我不能等待了,我先走了。”于是就离开了。
后来,龚生参加考试完毕,与三四位朋友,共邀登华山游玩,大家在地上摆上酒菜作筵。正在欢宴时,苗生忽然到来。左手拿着一只大酒怀,右手提着个猪肘子,向地上一扔说:“听说诸位登临,我特意来与大家助兴。”大家起来,以礼相待,邀苗生一快坐下。酒喝得很痛快,都很高兴。大家想以联句为戏,苗生争辩说:“这样无拘束地喝酒,很高兴,何必去苦苦构思使自己苦恼。”大家不听,立下金谷酒令,对不上的罚酒三大杯。苗生说:“联句不佳者,当以军法论处。”大家笑着说:“罪不至于到这种程度吧!”苗生说:“若不被杀头,我这武夫也能凑几句。”坐在首席的靳生说:“绝巘凭临眼界空。”苗生便信口续道:“唾壶击缺剑光红。”下座的沉吟好久,也没续上,苗生拿起酒壶就自己斟酒。过了一会,以次序向下联下去,渐渐地越联越俗。
苗生大声喊道:“这就够了。如果你们还想让我活下去,就不要再联下去了。”大家不听。苗生再也不能忍耐了,就学龙吟声,一声长啸,震得群山轰鸣;又后仰前合地学狮子舞。诗兴被打乱了,大家才停止了联句,又举杯酌酒畅饮。酒喝得半醉时,众人又各自得意地朗诵起在考场上所作的文章,不断地相互赞扬,相互吹捧。苗生委实不想听这酸腐的腔调,就拉着龚生的手豁拳。二人各已胜负数次,但那些诵文章、吹捧的还没个完。苗生严厉地说:“你们的文章,我已经听得熟悉了。像这样的文章,只能在床头读给自己的老婆听,大庭广众之中,喋喋不休,叫人听了厌烦。”众人听了感到惭愧,更讨厌苗生的粗鲁莽撞,于是,就提高了声音大声朗读起来。苗生愤怒了,趴在地下大吼,立刻变成一只老虎,扑上去把众客人吃掉,然后咆哮一声,跳过山梁就跑了。所幸存者,只有龚生和靳生两人。靳生是这次乡试的第一名。
过了三年,靳生再从华阴经过的时候,忽然在路上见到嵇生,他也是当年在华山上被虎咬死的一位。靳生大为吃惊,欲策马扬鞭疾驰。嵇生捉住马笼头,使马走不得。靳生下马,问他想做什么?嵇生说:“我现今已成了苗生的伥鬼,干活很苦,必须再扑杀一位读书的人,才能把我替换出来。三天后,必有一个穿儒服戴儒冠的书生被虎咬死,但地点必须是在苍龙岭下,那才是我的替身。请君在那一天,多邀几位书生到那里,也就是替老朋友帮点忙啦。”靳生不敢申辩,答应下就分手了。靳生回到寓所,思考了一夜,但总也想不出个办法来。最后决定,豁上了背弃与嵇生的约定,听凭这伥鬼的处置吧。就在这时,恰巧自己的表亲戚蒋生来探望他,他就把自已遇到鬼怪的事讲述了一遍。蒋是出名的劣等生员,同县的秀才尤生考在他的前面,心中很妒忌。听到靳生所讲的事,暗地里即有谋害尤生的念头。马上写了一封信,邀请尤生共同到苍龙岭游览,自己穿上一身平民的衣服,尤生见了也不知有什么用意。来到苍龙岭的半山腰,便摆下酒菜,恭恭敬敬地请尤生饮酒。这天,恰巧知府也上了苍龙岭,知府是蒋生父亲的好朋友,听说蒋生在岭下,就派人去叫他。蒋生不敢着平民衣服去见知府,便与尤生把衣服帽子换过来。衣服还没有换完,老虎猛然扑来,把蒋生叼着就走了。
【蝎客】
有一个贩蝎子的南方商人,每年都到临朐县收购很多蝎子。当地人拿着木钳子进入山中,掀开石块,寻找洞穴,到处搜捉蝎子出售。
一年,商人又来了,住在客店中。忽然感到心跳,毛骨悚然,急忙告诉店主人说:“我杀生太多,现在蝎子鬼发怒,要来杀我了!请快救救我!”店主人环顾室中,见有口大瓮,便让商人蹲伏着,拿瓮将他扣了起来。一会儿,有个人奔了进来,黄色头发,相貌狰狞丑恶。问店主人:“那南方商人哪里去了?”主人回答:“出去了。”那人到室内四下里看了看,又像闻什么东西一样抽动了好几次鼻子,便出门走了。店主人松了口气,说:“侥幸没事了!”忙打开瓮看看,那商人却已经化成血水了!
【杜小雷】
杜小雷,是益都县西山人,母亲双目失明。杜小雷十分孝敬老母,家里虽然贫穷,但母亲从不缺可口味美的东西。
一天,杜小雷要外出,买了肉给妻子,要她给母亲做水饺吃。妻子最忤逆不道,切肉时,将屎克螂杂在肉里。母亲吃水饺时,觉得味道恶臭,不能下咽,便藏起水饺来,等儿子回家。杜小雷回来后,问母亲:“水饺好吃吗?”母亲摇摇头,拿出水饺来给儿子。杜小雷掰开水饺一看,见馅里有屎克螂,大怒,想责打妻子,又怕母亲听见,便上床想办法。妻子问他,也不说话。妻子心中有愧,在床下徘徊,不敢上床。过了很久,听到很粗的喘气声。杜小雷躺在床上叱骂道:“还不睡觉,想挨揍吗?”床下却没有一点动静。起来点亮蜡烛察看,见一头猪在床下;仔细看看,猪的两脚还是人脚,才知道妻子变成了猪。
县令听说了这件事,命将猪拴了去,在城四门游街,以告诫众人。谭薇臣亲眼见过这事。
【毛大福】
太行人毛大福,是专治疮伤的医生。一天,他行医归来,路上碰到一匹狼,嘴上叼着个小包裹,见到毛大福,便将小包吐在地上,蹲在路边。毛大福拾起来一看,见里面包着几件金首饰。正感到惊异,狼又跃上前欢跳着,用嘴巴轻轻拉了拉毛大福的衣角就走开了;毛大福刚要离开,狼又回来拽住了衣服,像是要他跟它走。毛觉察到狼没有恶意,便跟着它去了。不一会儿,来到一个洞穴,见一匹狼正生病躺在地上。仔细一看,狼头顶上长了个大疮,已腐烂生蛆。毛大福立即明白了狼的意思,便为病狼仔细剔净蛆虫,又敷上药,才往回走来。此时,天已经晚了,狼远远地跟着送他。走了三四里路,又碰上几匹狼,咆哮着要围攻毛大福。毛非常恐惧,正在危急的时候,后面跟着的狼急忙跑来,到狼群中似乎说了些什么,群狼便都散去了,毛大福才得以安全返回。
在此以前,毛大福所在的县里有个叫宁泰的银商,被人杀死在路上,凶手一直没有抓获。正好毛大福出售从狼那儿得来的金首饰,被宁家的人认出是宁泰之物,将他扭送到了县衙。毛大福诉说了首饰的由来,县官不信,将他严刑拷打。毛大福冤枉至极,无法申辩,只得恳求县官让他去问问那匹狼。县官便派两个衙役,押着毛大福,进入山中,径直去那个洞穴找狼。狼却没回来,等到天黑也不见踪影,三人只得返回。走到半路,迎面碰上两匹狼,其中一匹头上的疮疤还在,毛大福一下子认了出来,便向它作揖说:“上次承蒙您赠我礼物,现在我因为那些礼物蒙冤受屈,您若不为我申辩昭雪,同去后我就被打死了!”狼见毛大福被绑着,愤怒地冲向衙役,衙役忙拔出刀抵挡。狼见状,便用嘴巴拱着地,长声嗥叫起来。刚叫了两三声,只见从山中窜出了上百匹狼,转着圈将衙役团团包围起来。衙役受困,大为窘迫。有疮疤的狼一跃上前,去咬捆着毛大幅的绳索。衙役明白了狼的用意,无可奈何地松开了毛大福,狼群才一起离去了。
回来后,衙役讲述了经过,县官深感惊异,但也没有立即释放毛夫福。过了几天,县官出巡,见一匹狼叼着只破鞋,放在道上。县官走了过去,狼又叼起鞋跑到前头,重新放到地上。县官很奇怪,命收起鞋子,狼才走了。返回后,县官命人秘密访查鞋子的失主。有人说某村有个打柴的,在山中被两匹狼穷追不舍,将他的鞋子叼跑了。县官将打柴的拘拿了来认鞋子,果然是他的。于是怀疑杀银商宁泰的凶手定是此人,一审问,果然不错。原来这个打柴的杀死了宁泰,抢劫了巨金,还没来得及搜出宁泰藏在衣服里的金首饰,便逃走了。结果首饰被狼叼了去,才发生了这件奇事。
从前,有个接生婆出门归来,碰到一匹狼等在路上,拉住她的衣服,像要她跟着走。接生婆跟着狼走到一处地方,见一匹母狼正难产。接生婆为它用力按摩,直到小狼生下,狼才放她返回。第二天,狼叼来鹿肉放到接生婆家的院子里以示报答。可见这类事是自古以来就多有发生的。
【雹神】
太史唐济武,到日照去为一姓安的人送葬。路经雹神“李左车祠”,便进去游览眺望。祠前有个水池,池水清澈见底,里面有几条红鱼正安详地游动;其中一条斜尾巴的游上水面吃食,见人也不害怕。唐济武便拾起块小石子,要打它玩,一个道士急忙阻止。唐济武洵问缘故,道士说:“池里的鱼都是龙类,打它会招致风雹。”唐济武讥笑道士太穿凿附会,不听他的话,还是打了鱼。
从祠里出来后,唐济武继续坐车往东赶去。不一会儿,一块黑压压的云彩,像盖子一样,罩在唐济武头顶上,随他一块前行,棉子大小的冰雹簌簌地落下来。又走了一里多路,天才放晴。唐济武的弟弟唐凉武走在后面,追上哥哥询问,唐济武竟不知下过冰雹;又问走在前面的人,都说不知。唐济武笑着说:“这难道是广武君在作怪吗!”心中还没感到有多奇怪。
日照安家村外有座关圣祠,一个小商贩正在祠门外放下担子休息,忽然抛了两个篓子,直奔入祠中,拔下架子上的大刀挥舞起来,口里说道:“我是李左车,明天将陪同淄川的唐济武前来帮助安家送葬,先敬告主人一声。”说完,便清醒过来,并不知道自己说了些什么,也不认识唐济武是什么人。安家闻知,十分恐惧,村里离关圣祠四十多里路,急忙恭敬地备下祭品,到祠里哀恳祈祷,只求雹神怜悯,千万别屈驾前来。
唐济武赶到后,奇怪安家如此敬奉李左车,询问主人,主人说:“雹神一向最灵,常借活人的口说话,没一次不灵验的。如不虔减祷告阻止他来,那明天这里就要有大风雹了。”
李八缸】
太学生李月生,是李升宇老翁的第二个儿子。李老翁非常富有,金子多得用缸贮藏,乡里人称他是“李八缸”。李老翁到了晚年,一病不起,便叫过两个儿子,给他们分金子。哥哥得十分之八,弟弟得十分之二。李月生不满,埋怨老父亲太偏向哥哥。老翁说:“我不是偏向谁,也不是喜欢谁不喜欢谁。家里还窖藏着金子,必须等到人不多的时候才能给你,你不要着急。”
过了几天,老翁病势沉重,李月生担心父亲一旦去世,就不知道藏金的下落了,瞅没人的时候,在床头偷偷询问老翁。老翁说:“人一生的祸福苦乐,都是命中注定的。你现在正享受着妻子贤惠的福气,不应当再多给你金子,免得再增加你的罪过。”原来。李月生的妻子姓车,为人十分贤惠,真有桓少君、孟光的美德,所以李老翁这样说。李月生苦苦哀求,老翁发怒说:“你还有二十年的磨难没受,即使现在给你千两黄金,也马上就完了。不到你山穷水尽的时候,别指望得到金子!”李月生性格忠厚孝敬,听老父亲这样说,便不敢再问。不常时间,老翁病危,接着就去世了。所幸哥哥贤良,营葬之事,也不和弟弟计较。
李月生为人一片天真,不吝惜财物,又十分好客,能喝酒。每天都要催妻子做三四次饭,治办酒席,招待客人,却不懂得治家理业。同村中那些无赖地痞,见他懦弱,经常欺凌他,因此家业逐渐衰落下来。幸亏生活困难时,哥哥多少接济一点,倒还不至于十分贫困。不久,哥哥年老病故,李月生失去了依靠,经常绝粮断顿。春天借贷,秋天偿还,地里种的粮食,刚上场就分完了,只好卖地为生,家业越发不可收拾。又过了几年,妻子和大儿子相继死去。李月生悲哀无聊,便又买了个贩羊人的老婆为妻,指望有了她生活能稍好点。新妻子姓徐,性子刚烈,每天都欺负他,以至于李月生都不敢和亲戚朋友有婚丧嫁娶一类的来往。一夜,梦见父亲对他说:“你现在的境况,算是山穷水尽了。过去曾答应给你金子,现在可以了。”李月生便问:“金子在哪里?”老翁说:“明天给你。”醒过来后,感到奇怪,还觉得可能是自己穷极了发生的幻想。
第二天,李月生挖土修墙,忽然挖出了巨金。至此才醒悟老翁过去说的“人不多的时候”是指全家人死亡近半的时候。
【老龙舡户】
朱徽荫初任广东巡抚时,客商游人很多告无头冤状的。千里行人,忽然死不见尸;几人同行,也全都神秘地失了踪,像这样的案子积下了很多,没法究查。起初告状的时候,官府还行文追辑;状子一多,又没头绪,官府竟再不过问。
朱公到任后,一一翻阅旧案,见状子中称人已死的就不下一百多份;那些远离家乡,无人寻找的死者更不知有多少。朱公十分惊异哀伤,苦苦思索,废寝忘食,又走访遍了同僚和部属,还是没有一丝线索。于是,朱公便沐浴熏香,给城隍发去檄文,请求神灵帮助。既而睡下后,恍惚中见一个官员,穿着公服走进来,朱公便问:“你是什么官?”来人回答说:“城隍神刘某。”朱公又问:“有什么要说的吗?”城隍答道:“鬓边垂雪,天际生云,水中漂木,壁上安门。”说完就退下了。朱公豁然醒来,梦中的话还记得清清楚楚,但不解是什么意思。辗转反侧,思索了一晚,忽然大悟道:“鬓边垂雪是‘老’。生云是‘龙’,水上木当是‘舡’,壁上门是‘户’,合起来岂不是‘老龙舡户’吗?”原来本省东北地区,有两条河叫“小岭”和“蓝关”,都自老龙津发源,一直流到南海,岭外巨商大都从老龙津乘船进入广东。朱公便派遣武官,密授机谋,捉拿老龙津驾船的船户,陆续抓住了五十余人,全都不经上刑便招供了罪行。
原来,这些贼寇以舟渡为名,将客商骗上船去,或者下迷药,或者烧闷香,将客商弄得昏迷不醒,再剖腹放入石头,将尸体沉到水底。图财害命,极为狠毒惨酷。为冤死者昭雪后,远近欢腾,人们都编成民谣颂扬朱公的英明。
【青城妇】
费县高梦说做成都太守时,发生了一件奇案。有个从西边来的商人,客居在成都,娶了青城山的一个寡妇。不久,商人有事回老家去,过了一年多才返回来,夫妻刚一团聚,商人突然死了。同行们觉得事情蹊跷,告了官府。官府也怀疑寡妇与人私通,谋害亲夫,将她严刑拷打,苦苦逼讯,寡妇却始终不承认。押解到郡府后,也因为缺乏实证,只好将寡妇下在狱中,案子拖了很久没有解决。
后来,高梦说的官衙中有人生病,请来一个老医生诊治。交谈中,高梦说提起这件奇案,老医生突然问道:“那寡妇是尖嘴吗?”高梦说一楞,反问:“有什么说法吗?”老医生起初不肯说,再三询问,才道:“本地青城山周围有几个村落,村中妇女多被蛇交配过,生下的女儿都是尖尖的嘴巴,阴户中长着像蛇舌一样的东西。和男子淫荡时,蛇舌有时会伸出来,一插入男子阴管,男子便会立即脱阳死去。”高梦说听说,大感惊骇,但还不太相信。老医生又说:“这地方有巫婆,能用药使寡妇产生淫意,蛇舌自然会出来。是与不是,到时一看便知。”高梦说便按照老医生讲的,找来一个巫婆如法炮制,果然有蛇舌样的东西伸出来,才案情大白。高梦说便拟公文呈告上司,上司又重新检验过,才免了寡妇的罪,将她释放回家。
【鸮鸟】
长山县有个姓杨的县令,为官极其贪婪。康熙乙亥年间,朝廷往西部边疆用兵,购买民间的骡马运送军粮。杨县令以此为借口,大肆搜刮,将地方上老百姓的牲畜抢了个干净。
周村是商人云集的地方,每逢集日,车水马龙。杨县令率领手下走卒,明火执仗,在集上抢夺了不下数百头牲畜,各地商人,无处控告。当时山东各县县令都因有公务全在省城里。正好益都县的董县令、莱芜县的范县令和新城县的孙县令在旅店里会聚到一起。有两个山西商人在门外大声喊冤。原来,两位商人有四头健壮的骡子,被杨县令抢了,出门在外,又远离家乡,丢失了财产,没法回家,恳求各位老爷给讲讲情。三县令觉得他们可怜,答应下来,于是便一块去拜访杨县令。杨县令置酒款待。酒席上,三人说明来意,请杨县令还给商人骡子,杨县令不听。三人苦劝,杨县令忙举杯劝酒,不让他们说下去,说:“我有一个酒令,不能对的罚酒。这个酒令必须是说一个天上的东西,一个地下的东西,还要说个古人。左问手拿什么东西,右问嘴里说什么话,随问随答。”自己先行令,说:“天上有个月轮,地下有个昆仑,有个古人叫刘伯伦。左问手拿什么东西,回答是‘手持酒杯’,右问嘴里说什么话,说是‘酒杯之外的事不要提’。”范县令接着说:“天上有广寒宫,地下有乾清官,有个古人叫姜太公。手持钓鱼杆,嘴里说是‘愿者上钩’。”第三个是孙县令,也说道:“天上有条天河,地下有条黄河,有个古人名叫萧何,手拿一本《大清律》,嘴里说是‘赃官赃吏’。”杨县令一听,脸上不自在,沉吟了一会儿。说:“我又有了一个:天上有座灵山,地下有座泰山,有个古人叫寒山。手里拿把扫帚,说是‘各人自扫门前雪’。”三人互相看看,脸上都有惭色。
忽然,一个少年从门外昂然进来,衣着华丽整洁,对四人举手行礼。大家一块请他坐下,拿大杯让他喝酒。少年笑着说:“酒先别喝。听见各位大人正行酒令。我也凑上一个。”大家便请他说,少年说道:“天上有玉帝,地下有皇帝,有个古人是洪武朱皇帝,他手持三尺剑,说是‘赃官应该剥皮’。”大家大笑。杨县令愤怒地骂道:“哪里来的狂徒竟敢如此!”命羞役抓起来。少年一跃,跳到桌子上,变成了一只鸮鸟,冲帘飞出,落到院子中的树梢上,回顾室中。口里作人笑声。主人忙拿东西打它,鸮鸟笑着飞走了。
【古瓶】
淄川县城北村中,有口水井干了。村中有甲乙两人缒着绳子下到井中淘井。挖了一尺深,发现一具骷髅,不小心,将头打破了,嘴里含着块黄金,两人十分喜欢,将金子收到腰包里。继续往下挖,又挖出六七具骷髅。两人贪心不足,希望还有金子,便把这些骷髅头全都打碎,却再也没有。只发现旁边有两个瓷瓶、一件铜器。铜器有一抱大小,几十斤重,两侧有双环,不知是干什么用的,锈迹斑斑。瓷瓶也很古老,不是近时的式样。甲乙两人出井后,突然死了。一会儿,乙又苏醒过来,开口说道:“我是汉代人,遭逢王莽之乱,全家人投井而死,正好有点黄金,因此含在口中,并不是含敛之物,每个人都有。为什么把头颅全都打碎了?实在可恨!”大家听了,赶忙焚香烧纸祷告,并许愿重新殡葬,乙才好了。甲却再也没有活过来。
颜镇孙生听说了这件奇异的事,将铜器买了去。孝廉袁宣四得到一个瓷瓶。这个瓷瓶能预报阴晴天气。只要见瓷瓶上开始有一点湿润的地方,最初像米粒大小。越来越大,不长时间天便会下雨;湿润的地方逐渐消退,就云开天晴。另一个瓷瓶被张秀才家得到。这个瓷瓶能显示日期。每月初一,瓶上便起一个黑点,与日俱增,到了十五,黑点便布满了整个瓶身;过了十五,黑点又逐渐减少,到了月底最后一天,黑点全部消失,恢复为原来的样子。因为埋在地下久了,瓶口处粘上了一个小石粒,怎么刷也剔不下来,便用东西敲打,结果石粒下来了,把瓶口也打了个小缺口,也算是一件遗憾的事。据说将花泡在瓶中,花开花落,结的果实和树上结的没有两样。
韩元少先生还是生员时,一天在家,突然来了个官差,禀报说主人想延请他作塾师,但竟没主人的名帖;问他主人家的家族门第,回答也是含含糊糊。先生见官差带来的聘礼十分优厚,便答应下,约定了来接的日子,官差才走了。
到了那天,果然有车子来接先生。出门后,一路曲折绵延前行,走的路都是以前从没走过的。忽见前面有楼台殿阁,先生下了车进去,见像是藩王的官邸。到了学馆,有仆人纷纷摆上了丰盛的酒菜,劝客人自饮,却没主人陪同,先生十分不解。撤宴后,过来一个十五六岁的公子拜见先生,生得秀雅不俗,施完礼,又去了别的屋子,请教学业时才来到老师的住所。公子绝顶聪明,上课只要先生讲讲大意,便自己明白了。先生因不知公子的家世,心中十分疑惑。学馆里有两个童仆供先生使唤,先生私下问他们,都不回答。问主人在哪里,回答说主人太忙。先生又要求他们领着偷偷去见见主人,二人都不愿去。恳求了好几次,才勉强同意,领着先生来到一座大殿,听见里面传出审讯拷打声。先生忙从门缝里往里一瞅,见一个大王高坐在殿上,两阶下剑树刀山,都是传说中阎王殿的景象。先生惊骇万分,转身要走开,里面已经知道外头有人。阎王停下公事,将众鬼喝退,厉声呼叫小童。童仆脸上一下子变了色,恐惧地说:“我为了先生,惹祸上身了。”战战兢兢地急忙跑了进去,阎王发怒说:“你怎敢领人到这里来偷看?”用巨鞭重打小童。打完,叫先生进去,说:“我所以不见你,是因为阴阳两世路途隔绝。现在你既然已经知道了,不好再在这里。”便赠给酬金。让先生回家,说:“你将来能中状元,只是还有些磨难没受完罢了。”命一个青衣仆人牵着驴送先生回去。先生怀疑自己已经死了,仆人说;“怎么可能呢!先生吃的用的都来自人世,不是阴间的东西。”
回来后,先生又坎坷数年,后来连中会元、状元,阎王的话都应验了。
【薛蔚娘】
丰玉桂是山东聊城的一位书生,家里很贫穷,没有谋生的职业。明代万历年问,有一年发生了大灾荒,丰玉桂孑然一身到南边去逃荒。等到回家的时候,到了沂州就病了。他极力撑持着有病的身体走了几里路,来到了城南的一片乱葬岗子,越发疲累无力了,因此只好倚着一座坟墓躺下来休息。
忽然,他好像做梦似地来到了一个村庄里。有一位老翁从一家大门中出来,邀请他进去。这老翁家只有两间简陋的房屋,屋里有一位女子,年龄有十六七岁,面貌神态俊秀文雅。老翁叫她煮柏枝汤,用陶器盛了招待客人;又询问起丰生的籍贯、年龄,问完了,就说:“我姓李名洪都,祖籍山西平阳,流落居住在这里已经三十二年了。请你记住这里的门户,我家的子孙如来寻访,就麻烦你指给他们。老夫不敢忘你的恩德。我的干女儿慰娘,也不算丑,可以许配给你,等我的三儿子到来的时候,就叫他给你们主持婚事。”丰生大喜,拜谢说:“我今年二十二岁了,还没有婚配,承蒙你把女儿许给我为妻,固然很好;但什么地方能找到您的家人告诉他们呢?”老翁说:“你只要到北边的村子里去,等一个多月,自然就有人来,只求你不要怕麻烦啊。”丰生恐怕老翁说话没有信用,就要求说:“实话告诉您:我本来就穷得家徒四壁,恐怕日后不能像您所期望的那样。如果半路把我抛弃了,那是人所难以忍受的事。即使您没有许配婚姻的情义,我也不会不遵守答应您的诺言,您不如直接了当地说要我为您办点事好了。”李翁笑着说:“你要叫老夫信誓旦旦地向你发誓吗?我早就知道你家贫。这次订立婚约并非专门为了你。慰娘孤独无靠,依托在我这儿已经很久了。我不忍心听任她流离失所,所以把她许配给你。你何必疑心呢?”于是就拉着他的胳膊把他送出门去,拱了拱手关上门回去了。
丰玉桂一觉醒来,原来仍在坟墓边躺着,看看太阳,已经将近正午了。他慢慢地站起来,一步一步地走到村中。村里的人见了他都吃了一惊,认为他已经死在道旁一天多了。于是丰生顿时明白了李翁就是坟墓中的人,他把这事隐瞒起来没说,只求借间屋子住下。村里的人恐怕他再死了,没有人敢留下他。这村里有一位秀才和丰生同姓。听说了这件事,就跑去询问丰生的家世,原来丰秀才还是丰生的远房叔叔。丰秀才高兴地把丰生领到自己家中,给他吃喝治病。过了几天丰生就痊愈了。丰生讲述了梦中所遇见的情景,他叔父也很惊异,于是就让丰生住下等待着,静观事情的发展。住了不久,果然有位官人来到村中,访问他父亲坟墓的地点。自称是山西平阳县的进士叫李叔向。从前他父亲与同乡某甲一起出外经商,他父亲死在沂州,某甲就把他葬在一处乱葬岗中。回到家乡后,某甲也死了。那时李翁的三个儿子年龄都还小,长子叫伯仁,考中了进士,在淮南当县令,多次派人寻找父亲的坟墓,始终没有知道的人。次子叫仲道,考中了举人。叔向最小,也考中了进士,于是就自己出来寻求父亲的遗骨,来到沂州,到处寻访。这天来到了这个村子里,村里人都不知道,丰生就把他引到墓地,指给他看。李叔向不敢相信,丰生对他具体述说了自己所遇到的情景。叔向感到很惊奇,仔细看了看,两座坟墓紧紧靠在一起。有人告诉他说:三年前有一个做官的人,把他的小妾葬在这里。李叔向恐怕错挖了别人家的坟墓,丰生就把自己躺过的地方指给他看。李叔向便吩咐抬一口棺材放在坟旁,才开始挖掘。坟墓掘开,见到一具女尸,衣服装饰都腐朽了,而面色像活人一样。李叔向知道是挖错了,非常骇怕,不知道该怎么办。不料棺材中的女子顿时坐了起来,向门外看了看说:“三哥来了吗?”李叔向吃了一惊,走过去问她,原来她就是薛慰娘。李叔向脱下自己的外衣给她盖好,派人抬着她回到旅店。又急忙命人发掘旁边的坟墓,希望父亲也能复活。挖开以后,尸体皮肉尚存,用手一摸已僵硬干燥了。叔向悲哀不止,把尸体装殓入棺木中,作了七天法事超度亡灵。慰娘也穿一身孝服,像女儿一样祭奠。
一天,慰娘忽然对叔向说:“从前阿爹有黄金两锭,曾经分给我一锭作嫁妆。我因为孤弱一人,没有收藏的地方,便用丝线拴在腰里,而没带来,三哥你得到了没有?”李叔向不知道此事,就叫丰生返回去在墓穴中寻找,果然找到了一锭,和慰娘说的一样。叔向仍把那锭有丝线作为标志的黄金赠给慰娘。闲暇的时候,叔向就详细询问了她的家世。原来慰娘的父亲薛寅侯没有儿子,只有慰娘一个女儿,十分疼爱她。慰娘有一天从金陵舅父家回来,带着一个老婆子去雇船,驾船的是南京的一个专门保媒的人。当时有一个做官的人,任期满了要到北京去,托这个保媒的人给找一个美貌的侍妾。媒人跑了几家,没有一个中意的。为了这事驾着小船到广陵去物色,忽然遇上了薛慰娘,暗中就产生了一个害人的诡计,急忙招呼她们搭船过江。薛慰娘带的老婆子本来就认识他,因此就和慰娘一起上船渡江。中途,这个人把迷药放到食物中,慰娘和老婆子都中毒昏迷了。他就把老婆子推到江中,载着慰娘又返回了南京,用重金卖给了那个做官的人。慰娘入了门,这家的大老婆才知道,非常愤怒。慰娘又因中毒后头脑尚不清楚,不知道向她行礼,于是大老婆就鞭打她,并把她囚禁起来。北上三日以后,薛慰娘才完全清醒过来,婢女把事情经过告诉了她,慰娘大哭。一天夜晚,在沂州住宿,慰娘就上吊死了,他们就把她葬在乱葬岗中。慰娘在坟墓中,被群鬼欺凌,李翁时常保护着她,慰娘便拜李翁为义父。李翁说:“你命不该死,我一定给你挑选一个好女婿。”前些日子,丰生见了面后走了,李翁回来后对慰娘说道:“这个读书人品行可以信赖。等你三哥来了,替你主婚。”有一天,李翁对她说:“你可以回去等侯着,你三哥快来了。”原来这就是李叔向发掘坟墓的那天。慰娘在服丧期间,对叔向追述了往事,叔向叹息了很久,就把慰娘当作妹妹,让她改姓李。略微置办了一些衣服物品,安排慰娘和丰生结了婚。叔向说:“我带的盘费不多,不能给妹妹办嫁妆,我的意思是带着你们一起回去,以安慰老母之心,怎么样?”慰娘也非常高兴。于是夫妻二人随着叔向,用车载着灵柩一起出发了。
到家以后,李母询问明白了事情的经过,喜爱慰娘胜过了自己的亲生女儿,安排她们在另一座院中居住。在办丧事过程中,慰娘对李翁的哀悼之情超过了他的儿孙。李母越发喜爱她,不让他们回聊城了,嘱咐儿子给他们买一座宅子。正巧有一个姓冯的要卖宅子,要价六百两银子。李家仓促之间未能凑足银子,暂时先把房契收下,约定日子交兑银两。到了日期,姓冯的早一步来了,正巧慰娘也从别院中来探望母亲,突然看到了冯某,觉得非常像那个驾船的人。冯某见到慰娘也很吃惊。慰娘急忙越过他走了进去。两位哥哥也因为母亲有点小病,都集合在这里,慰娘问:“厅前度步的那个人是谁?”李仲道说:“几乎忘了这件事,这人一定是前几天卖房子的人。”就站起来准备出去。慰娘阻止了他,把自已的怀疑告诉了他,叫他去仔细盘问这姓冯的。仲道答应着出去,冯某已经离开了,而巷子南边教私塾的薛先生却在那儿。仲道就问:“先生来有什么事?”薛先生说:“昨天晚上冯某请求我今天早些到府上来,给他写个文契并作保人。刚才在路上遇见他,说偶然忘记了一件事,暂时回去一趟,立刻就回来,叫我来这儿坐着等他。”少停了一会儿,李叔向和丰生都来了,于是互相攀谈起来。慰娘因为冯某的缘故,悄悄地来到屏风后偷看客人。仔细地看了看薛先生,原来是她的父亲,就突然从屏风后跑出,抱着父亲失声大哭。薛翁惊喜地流着泪说:“我儿从哪里来?”众人才知他就是薛寅侯,仲道虽然在路上常常遇见他,当初并不知道他的名字。到了这时候大家都非常高兴,对他讲述了慰娘前前后后的经历,设下酒席庆贺他父女团圆,因而留下他住了两晚。薛先生谈了自己的经历,原来他丢失了女儿后,妻子因为悲伤过度死了,他光棍一人无依无靠,就游学到了这里。丰生和他约定,购买了宅子后就把他接来同住。薛翁第二天去探看,冯某全家都逃走了,才知道杀害老婆子、卖了女儿的,就是这个人。冯某刚到平阳,做买卖发了家,但连年来赌博,日子一天天穷困,所以就卖他的住宅。卖薛慰娘的钱,也快花尽了。慰娘得到了好的归宿,也就不十分仇恨冯某了,只是选了个好日子迁入新居,也不再追究他逃到哪儿去了。李母经常馈赠慰娘财物,一切日用所需都供给他们。丰生于是就在平阳安了家,但需要按期回原籍参加各种考试,十分辛苦,幸而这一科乡试他考中了举人。慰娘富贵了以后,常常想念那老婆子是为了自己而死,想报答一下他的儿子。老婆子的丈夫姓殷,有一个儿子叫殷富,喜欢赌博,穷得没有立锥之地。有一天殷富在赌场上为赌注发生了争执,打死了人,就逃亡到了平阳,老远地来投奔慰娘。丰生把他收留在自己家中,询问他杀的那人的姓名,原来就是驾船的冯某。丰生惊骇感叹了好一会儿,就向殷富说明了情况,殷富才知冯某就是杀母的仇人,越发高兴,就在丰生家当了仆人。薛寅侯就在女婿家养老,女婿给他买了一个妾,生了一个儿子,一个女儿。
【田子成】
江宁人田子成,在一次过洞庭湖时,翻船淹死了。儿子田良耜,是明末进士,当时还在怀抱中。田子成的妻子杜氏,听到丈夫的噩耗,痛不欲生,服毒自尽。田良耜被庶祖母抚养成人,后考中进士,被派到湖北做官。过了一年多,改调湖南。走到洞庭湖,他想起了被淹死的父亲,痛哭而返,向上司禀报财力不及,请求辞官。上司不许,只将他降职为县丞,隶属汉阳府。田良耜推辞不去,院司再三督促,才勉强上任。到任后,他放荡不羁,常常遨游于江湖之间,不理政事。
一天,他乘小船出去游览。夜晚,船泊江边,听到岸上传来悠扬动听的洞箫声。兴致所来,便弃船上岸,乘着月光,望箫声传来的方向走去。大约走了半里路,见一片旷野中孤立着几间茅屋,隐隐透出灯光。近前从窗子里往里偷看,见里边有三个人正坐着喝酒。上座是一个秀才,三十多岁年纪;下座是一个老翁,打横坐着个吹洞箫的,是个少年人。少年一曲吹完,老翁击节赞赏。秀才却面对着墙壁,嘴里念念有词,像是在吟咏诗句,少年的箫声、老翁的赞赏声,仿佛充耳不闻。老翁忽道:“芦十兄一定有了佳作,请朗诵朗诵,让我们也欣赏欣赏。”秀才便长声吟道:“满江风月冷凄凄,瘦草零花化作泥。千里云山飞不到,梦魂夜夜竹桥西。”声音凄恻哀伤。老翁笑着说:“芦十兄又故态发作了!”顺手拿过一个大酒杯,斟满酒说:“老夫不会对诗,就唱首歌劝酒吧。”于是便大声唱道:“兰陵美酒郁金香,玉碗盛来琥珀光。但使主人能醉客,不知何处是故乡。”唱完三人都面现喜色,气氛才轻松起来。少年站起来说:“我看看月亮斜到哪里了?”从窗子里探出身子,忽然发现了田良耜,拍着手说:“窗外有人,我们的狂态都让人看到了!”便请田良耜进屋,大家彼此行礼,老翁请良耜坐到少年对面。良耜试试酒杯,是冷酒,推辞不喝。少年复又站起来,点着把苇草把酒温热,良耜也命随从出去买酒,老翁执意不许。又问良耜家世,田良耜详细说了。老翁恭敬地说:“原来是家乡的父母官。我妻子姓江,是本地人。”指着少年说:“这位是江西的杜野侯!”又指着秀才:“这是芦十兄,和您是同乡。”芦十自见了田良耜后,很是傲慢,也不行礼。田良耜问他道:“家住哪里?有这样高的才华,怎么以前没听说过?”芦十回答道:“我客居在外已经很久了,连亲属都不认识,真令人叹息啊!”话音十分哀伤。老翁忙摇手打断,说:“与佳客相聚,不赶紧喝酒,只管罗罗嗦嗦,叫人听厌烦了。”自己端起杯一饮而尽;又说;“我有个酒令,大家共行,不能的罚酒。一次掷三个骰子,其一的点数须与另两个点数之和相等,还要暗合一个典故。”自己先掷,是幺、二、三点,便唱道:“三加幺二点相同,鸡黍三年约范公,(《后汉书·范式传》:范式,字巨卿,山阳金乡人。与汝南张劭为友,两人同时归里,约定二年后的某日范式去张劭家看望。至期,张劭于家中准备鸡黍。范式果至。)朋友喜相逢。”第二个是少年,掷了两个两点,一个四点,客气道:“我学识浅薄,知道的都是俗典,请不要见笑。四加双二点相同,四人聚义古城中,(《三国演义》,刘备、关羽、张飞战乱中失散,后在古城相会。)兄弟喜相逢。”接下来是芦十,掷了两个幺点,一个两点,说道:“二加双幺点相同,吕向两手抱老翁,(《陕西通志》:吕向,字子回,唐朝人,少托于外祖母家。父亲长期远游在外,存亡未卜,多方找寻不到。后吕向官至翰林,一天自朝中回,路上碰到一位老人,恻然心动,问之正是他父亲,吕向抱父痛哭,将父亲迎回家中。)父子喜相逢。”最后是田良耜,掷的点数却与芦十一样,也唱道:“二加双幺点相同,茅容二簋款林宗。(《后汉书·茅容传》:茅容,字季伟,东汉陈留人。耕于野,与人避雨树下,众皆夷踞相对,容独危坐愈恭,郭林宗见而奇之,遂与共言,寄宿其家。次日茅容杀鸡为馔,林宗谓为己设,既而以供其母,自己以菜疏与客共饭。林宗深为感动,称为贤孝。簋,音鬼,古代盛食品用的器具。)主客喜相逢。”酒令行完,田良耜起身告辞,芦十站起来挽留道:“老乡情谊还没来得及倾吐,怎么就忙着走呢?我还想打听个事,请再坐会儿。”田良耜只得重新坐下,问,“要问什么?”芦十说:“我有个老朋友,在洞庭湖淹死了,和你是一个家族吧?”田良耜回答说:“是我父亲。不知你们是怎么认识的?”芦十解释说:“我们年轻的时候很好。他淹死那天,只有我在场,是我收敛了他的尸体,埋葬在江边。”田良耜闻听,流泪下拜,恳求指示父亲的墓所。芦十说:“你明天还到这里来,再和你说。也很好找,离这里有几步路,见坟头上长着十棵芦草的便是。”田良耜哭着拱手告别。
回到船上,田良耜一夜没睡。回想芦十的话,像句句都有深意。天刚明,便迫不及待地赶去,只见昨晚上的茅屋全没有了,十分惊骇。又到芦十指点的地方,果然有座坟墓,坟头上长着一丛芦草,数了数正好十棵,才恍然大悟:“芦十”原来是指十棵芦草。昨晚遇到的,是父亲的鬼魂。又详细打听当地人这座坟墓的来历。原来,二十年前,本地有个姓高的富翁,乐善好施,凡淹死的人,他都一一打捞上来,为他们修建坟墓,所以在这地方有几座坟。于是,田良耜便挖开坟,敛好父亲的遗骨,弃官返回了家乡。
回家后,询问祖母父亲的相貌,与“芦十”一模一样。江西的杜野侯,原来是田良耜的表兄,十九岁的时候在江中淹死了,后来他父亲流落到了江西。又醒悟母亲杜夫人死后,葬在竹桥之西,所以芦十的诗中有“梦魂夜夜竹桥西”的句子。只是不知那老翁是什么人,也无从打听了。
【王桂庵】
王樨,字桂庵,是河北大名府的世家子弟。有一年,他到江南游历,停船在长江边上。附近船上有个船家少女,漂亮极了,正坐在船头低着头绣鞋。王桂庵瞅了她好半天,那女子像是毫无察觉。王桂庵便高声吟诵王维的“洛阳女儿对门居”一诗,故意让她听见。
女子好像也懂了是为她吟诵的,但也不过略一抬头,瞥了一眼,又低头刺绣起来。王桂庵更加情思飞驰,忘情地把一锭金子扔了过去,恰好落在女子的衣襟上;女子依旧不抬头,顺手拾起,扔到岸上去了。王桂庵只好讪讪地把金子拣回来。他又拿出一副金镯扔过去,落在女子的脚旁,女子仍旧绣鞋,毫不理睬。不一会儿,船家从外边回来,王桂庵怕他发现金镯,正急得抓耳挠腮,却见女子从容地用脚把金镯勾来,遮掩过去了。船家上船后就催女子收拾活计,一边自己解开缆绳,开船顺流而去。
王桂庵望着远去的帆影,呆呆地坐在那里,心情十分怅惘。当时他刚丧妻不久,很后悔没有立即请媒人去和船家定下婚事。再到周围船上打听,都不知刚才那位船家的姓名。王桂庵赶紧让自己船上的艄公开船去赶,哪里还有那船的踪影!
不得已,王桂庵只好先过江办事。北返时再沿江查访,却依然不见消息。回家后,吃饭睡觉,都难以忘却那个船家女子的倩影。
第二年,王桂庵又到南方去,专门买了一条小船,住在江边,天天察看往来的船只。半年功夫,对这一带活动的船都熟悉了,惟独不见去年那条小船的踪影,而腰中的钱袋却渐渐空了,只好又回家来。这一回,王桂庵的思念之情更加急切,无论白天走路还是黑夜梦中,漂亮船家女的影子总是浮动在他的心头。
一天夜里,王桂庵做了一个梦:他忽然到了江边一个小村落里,刚走过几家门口,就见一家柴门朝南开着,院内稀疏的翠竹编成篱笆,花木繁茂,像是一座亭园。王桂庵迳直进去,不远处忽见一株高大的合欢树,满树红丝低垂,浓荫诱人。他不禁默念:元代虞集诗“门前一树马缨花”,写的大概就是这种景致吧?再走几步,眼前忽然出现了一处围着芦苇篱笆的光洁素朴的小院,院内北房三间,门关掩着;回头看见南墙边有一间小屋,一株红蕉掩映在窗前。王桂庵探身窥望,见屋内迎门一个衣架,上挂一条彩裙,知道是女子的闺房,急忙退了回来;但屋里人似乎已经发觉有人来了,就迎了出来。王桂庵一看,那俊俏的面庞,正是去年那个船家少女。王桂庵喜出望外。大叫道:“这不是也有相见的一天吗?”二人正要亲昵,女子的父亲突然回来了。王桂庵一惊,醒了过来,才知是一个梦。回想梦中景物,历历如在眼前。王桂庵便把这个美梦珍藏在心里,恐怕同别人说了,会破坏这美好的意念。
又过了一年多,王桂庵再次到江南镇江去。城南徐太仆,是王家的世交,请王桂庵去喝酒。王桂庵赴宴途中迷了路,误入一个小村,忽觉村中景物好像在哪儿见过似的。一家院门里,正有一株高大的合欢树,宛然是梦中曾见的情景。他惊喜极了,投鞭翻身下马,闯了进去。院内景物,果然与美梦无异。再往院内走,房舍格局也全符合。梦境既然应验,王桂庵不再犹豫,直奔后院小南屋而去,船家女果然正在屋中。她远远看见闯来的王桂庵,吃了一惊,急忙站起身用门扇遮住自己,呵斥道:“哪儿闯来的男子?”王桂庵进也不是,退也不是,似乎仍在梦中。女子见他已经站在房门边,便砰地一声把门关上了。王桂庵急得大叫起来:“您难道不记得那个扔镯人了吗?”接着,便倾诉了几年来的相思之苦,并且述说了梦中的预兆。女子隔窗询问了王桂庵的出身家世,王桂庵都如实告诉了她。女子说:“您既是宦门之后,家中自然早有美妻了,还要我去干什么呢?”王桂庵着急地说:“如果不是因为思念您的话,我早就娶妻了!”女子说:“如果真像你说的这样,足见你的诚心。我的心事虽然难向父母表白,却也已经违命回绝过好几家的婚聘了。那副金镯,我至今保存着,料想钟情者终究会有信息来的。今天不巧,父母到外婆家去了,眼看就要回来,您暂且回去,然后请媒人前来正式提婚,我看一定如愿以偿。可是假如你想非礼成亲,那就打错算盘了!”
王桂庵正要匆匆退出,女子又望着他的背影远远地喊道:“王郎!我叫芸娘,姓孟,父亲的表字是江篱。你可别忘了呵!”
王桂庵一边答应“记住啦”!一边跑出院门。
王桂庵到徐太仆家赴宴,因为心里有事,便早早结束筵饮,告辞回来,赶紧到小村里去拜见孟江篱。孟江篱很有礼貌地接待了王桂庵,在院中篱笆墙边设了桌凳请他就座。王桂庵谢座后,先作了一番自我介绍,然后便说明来意,恭恭敬敬地奉上一百两银子作为聘礼。不料老人摆摆手,说道:“对不起,我的女儿已经许配人家了。”王桂庵急得嚷道:“我打听得确确实实,明明是尚在待聘中,您为什么这样拒绝呢?”江篱老人平静地说:“我刚才说的,全是实话,不敢有半点撒谎。”王桂庵听了,立刻失魂落魄,垂头丧气地告辞出来。
王桂庵回到住处,左思右想,无处找媒人。一夜辗转反侧,不能成寐。回想在徐太仆家,本来是想把这事告诉他的,只因为害怕他耻笑自己娶一个船家女,没好意思开口;现在情急无奈。只得前去求他。于是天一明,便跑到太仆家,把情况告诉他。太仆笑了,说:“原来如此。不用急。这老头儿,我还与他有点瓜葛,他是我祖母的内侄孙。你为什么不早说呢?”王桂庵这才鼓起勇气,倾吐了几年来藏在心中的隐情。太仆一听,却诧异道:“江篱本是个贫苦农民,从来不以撑船为业,你是不是弄错了呢?”于是,他打发儿子大郎到孟家去询问。江篱老人解释说:“我家虽然贫穷,却决不是卖婚的人。昨天王公子以金银作媒,我觉得他大概以为我们穷人家见钱眼开,见利而动,所以不敢高攀这门亲事。今天你来,既是太仆公的意思,必定没错。但我这女儿很任性娇惯,好人家不合她的心意也往往拒绝,我得跟她商量商量,免得日后落下埋怨。”说着,起身走进内室。一会儿出来,拱手笑道:“现在完全可以照太仆公的意思办了。”于是二人约定吉日,大郎告辞回家,向太仆报告了喜讯。王桂庵治办了丰盛的嫁妆,到孟家交了彩礼,借徐太仆家的房子,举行了婚礼。
完婚后,住了三天,王桂庵带着芸娘,辞别岳父北返。途中夜间住在船上,新婚夫妻闲谈起来。王桂庵问芸娘道:“那一年就是在这一带遇见你的,当时就疑心你不像船家女。你那是乘船到哪里去呢?”芸娘说:“我叔父家在江北,那是我们借船去看望他。我家虽然贫寒,只够吃穿,没有积蓄,可是这种意外而来的财物,我们不贪恋。我笑你当时两眼瞪得圆圆的,一次又一次地想用金钱打动人心。听你吟诵古人诗句,知道是个风雅文士,可又疑心是轻薄浮浪子弟把人家当作荡妇挑逗呢。哼,假如让我爹发现了你那金镯,你就死无葬身之地啦!你看我爱财心切吗?”王桂庵听了笑道:“你固然聪明,却还是掉进我的圈套里了!”芸娘吃了一惊,忙问:“怎么回事?”王桂庵故意停住,笑而不言。芸娘一个劲地追问,王桂庵才说:“离家一天天近了,这事也不能再瞒你。实话告诉你吧,我家里是有妻子的,是吴尚书的女儿。”芸娘不信,王桂庵故意又郑重地说了一遍。芸娘听了,一声不响,突然起身跑出船舱,王桂庵急忙拖着鞋子往外赶,芸娘却已经跳进江中去了。王桂庵大喊救人,周围船只一阵骚动。然而但见江上夜色茫茫,星光点点,哪儿去找芸娘的影子呢?王桂庵号啕大哭,撕心裂肺,痛不欲生,悔恨莫及。他沿江出高价雇水手打捞芸娘的遗体,丝毫不见踪影。最后只好返回大名府家中,又是悲痛,又是忧愁,害怕岳父来探望闺女,那时如何交代?
恰巧,他的姐夫在河南做官,于是王桂庵到那里去住了一年多才回来。归途中遇上大雨,王桂庵到村子里一个农家去避雨,见那院中房舍整洁,一个老太太抱着一个婴孩在房厦下面逗弄玩耍。婴孩看见王桂庵进来,就扑过来叫他抱。王桂庵觉得有点怪,又见婴孩长得秀气可爱,便抱过来搁在膝上。老太太唤他,他也不去。一会儿,雨过天晴,王桂庵把这小家伙举起来交给老太太,走下堂阶,让仆人整装动身。哪知婴孩却哭闹喊叫起来:“爸爸走了!”老太太笑这孩子喊陌生人为爸爸,连忙呵斥制止,抱起他回室内去了。王桂庵正在等待仆人整治行装,忽见一个美丽少妇抱着那婴孩从室内屏风后面走出来。王桂庵愈看愈像芸娘,正在疑惑,芸娘已经骂起来:“负心汉!你自己丢下的这块肉,叫人怎么处置?”王桂庵这才明白,原来这个婴孩是他的儿子,不禁一阵心酸,也来不及问他们母子如何来到这里,先把当初的戏言解释表白了一番,芸娘方才转怒为喜,二人相对流下泪来。接着芸娘述说了事情的经过:这家主人莫翁,因为六旬无子。领着老婆到浙江南海普陀寺去进香。归途中在长江岸边停船时,正好芸娘顺流而下,恰好碰到莫翁的船舷。莫翁急忙让人把她打捞上来,抢救了一夜,芸娘才苏醒过来。莫翁见芸娘是良家女子,便高兴地认作干女儿,带回家来。过了几个月,想给她聘个夫家,芸娘表示不愿改嫁。到十个月上,芸娘生下一个男孩,取名寄生。事有凑巧,王桂庵到这家来避雨,这时寄生已经快满周岁了。王桂庵听了,大喜过望,于是重新卸车,入室拜见了老翁老太太,同样以岳父岳母相称。住了几天,夫妻携带儿子及莫老夫妇一起返回大名府。
一进家门,孟翁已来王家等待两月了。孟翁刚来时,王家人们情辞恍惚,使孟翁感到奇怪;现在相见,真相大白,大家高兴起来,孟翁才知道以前的闪烁支吾是事出有因的了。
【寄生】
王寄生,字叫王孙,是郡中名士。小时,父母因为他在襁褓中就能识得父亲,认为他天生聪慧,所以十分钟爱。长大以后。出落得越发秀美,八九岁能写文章,十四岁考入郡学,立志要自己选择对偶。父亲王桂庵有个妹妹叫二娘,嫁给了秀才郑子侨,生了个非常聪明漂亮的女儿,起名叫闺秀。王孙见了闺秀后,十分爱慕,日思夜想,渐渐地就不吃不喝,生起病来。父母忧虑伤心,苦苦询问缘故。王孙便将心事讲了。父亲无可奈何,只得请媒人去妹妹家提亲。郑子侨为人古板严谨,觉得中表亲上再做亲于理不合,便推辞了这门亲事。王孙得知,病势更加沉重。母亲芸娘无计可施,只好暗地里恳求二娘,要闺秀来家安慰安慰王孙。郑子侨得知,怒不可遏,说的话也难听起来。于是,桂庵夫妇彻底绝望,只好听任王孙死活了。
本郡有一姓张的大户人家,五个女儿都很漂亮。最小的一个叫五可,尤其美丽,是姊妹中最出类拔萃的,一直还没订亲。一天,五可在去扫墓的路上,碰到王孙,从车子中偷偷看了一眼,一见钟情,回家后告诉了母亲。母亲探知她的心事,便叫来一个姓于的媒婆,向她流露了许亲给王孙的意思。于氏会意,立即到王家来。这时,王孙还在病中,于氏得知,笑着说:“公子的病我能治好。”芸娘询问缘故,于氏便说明来意,又把五可夸赞了一番。芸娘非常喜欢,让于氏快去跟王孙说说。于氏走进内室,抚摸着王孙告诉他这件事,王孙摇着头说:“你请的医生不对我的病症,有什么办法!”于氏笑着说:“治病,要问是不是好医生。如果是好的,即使求的是医和而来由是医缓,也可以啊!何必非求那个人,死了也要等她,这不是太傻了吗?”王孙流着泪叹息道:“但普天下的医生,却再也没有好过医和的!”于氏讥笑道:“公子怎么这样见识不广呢?”于是又把五可的容貌神情、体态衣著,连说带比划,极力描述了一番。王孙还是摇着头说:“算了吧!这人并不是我心中所想的人!”于是便回过头去,面对墙壁,再也不听。于氏见他心意不变,只好起身离去。
又一天,王孙昏昏沉沉中,忽见一个丫鬟进来说:“你想念的人来了!”王孙惊喜万分,从床上一跃而起,急忙出门,只见一个漂亮的美人已站在庭院中。仔细一看,却不是闺秀,穿着身松花色细褶绣裙,微微露出一双小脚,美丽绝伦,真是不亚于天仙!王孙忙施礼,询问姓名。美人回答说:“我就是五可。您是一个痴情的人,却把情意都倾注到闺秀身上,叫人不平!”王孙道歉说:“我平生没见过漂亮女子,所以心中只有一个闺秀,现在我知罪了!”两人便订下婚誓,正在手握着手依依不舍时,芸娘来探病,用手抚摸王孙,王孙一下子醒了过来,却是一个梦。回想梦中五可的音容笑貌,还历历在目。暗想:五可如真是像梦见的那样漂亮,何必非求那难以相遇的人呢!便把刚才的梦告诉了母亲。芸娘很喜欢他心思转变,立即就要请媒人去提亲。王孙恐怕梦见的不确实,便托邻居一个熟悉张家的老太太。借故去张家暗地里相看五可。老太太来到张家,五可正在病中,靠着枕头,手托着腮,婀娜多姿,无与伦比。老太太便上前问:“姑娘得了什么病?”五可玩弄着腰带,默默不语。她母亲代答道:“哪里有什么病!连续几天和爹娘呕气呢!”老太太又问缘故,五可母亲诉说道:“好几家提亲的,都不愿意,非像王家寄生一样的不嫁。是我这个做娘的劝了两句,就使性子好几天不吃不喝了!”老太太笑着说:“姑娘和王郎相配,倒真是一对玉人!他如果见了姑娘,恐怕也想念得憔悴要死。我回去后,就让他家来提亲,怎么样?”五可忙阻止说:“您千万别!如果不成,越发成了笑料了!”老太太赌咒发誓,担保必定能成,五可才露出了笑容。回去后,老太太向王孙讲了五可的相貌,和于媒婆对五可的描述一模一样。王孙又详细询问五可的衣著,也与梦中见的一样,心中大喜。心情虽然稍舒畅了些,但还是不敢太相信别人说的。
又过了几天,王孙病渐渐好了,把于媒婆找了来,请她想办法让自己亲眼见见五可。于氏为难,姑且答应下走了。过了很久,没有回音。王孙焦躁不堪,正要打发人去询问,于氏突然笑眯眯地来了,说:“幸亏有个好机会,五娘最近身体有病,每天都让奴婢们扶着到对院去散步。公子可去她家附近藏起来等着,五娘走路迟缓,到时就可以仔细相看相看了。”王孙大喜。第二天,早早骑马前去,于氏已先等在那里。让王孙把马拴在树上,领他进入临街的一处房子,为他取了座位,闭上门走了。不一会儿,五可果然扶着丫鬟走出家门来。王孙忙从门缝里凝目注视着。五可经过门外时,于氏故意指指天上的云,又指指路边的树,让五可看,以使她走慢点。王孙看了个仔细,心里惊喜得差点控制不住自己。不一会儿,于氏进门来笑着说:“可以代替闺秀吗?”王孙欢欢喜喜,再三致谢。返回家后,要父母立即托媒人去提亲。媒人赶到张家,张家却回答说五可已许了别人了!王孙闻听,悔恨忧闷,又立刻生起病来。父母既忧虑,又伤心,责备他自己耽误了好事。王孙也不说话,只是每天喝一小碗米汁度日。不几天,便瘦骨嶙峋,病得比前次更厉害了。
几天后,于媒婆忽然来到王家。见了王孙,惊讶地问:“怎么病成这个样子?”王孙流着泪,将五可已许人的事告诉了于氏。于氏笑道:“痴公子!起初人家主动许亲,你不答应;今天你求着人家,哪里就能那么爽快呢?即使她真许了人家,也还能再想办法。若早点和我商量,就是许给了京城皇帝老爷的儿子,我也能再夺回来!”王孙欢喜非常,求于氏给想个办法。于氏便叫他赶快写下书信庚帖,派人送去,约定第二天在张家会齐。王桂庵担心这样太唐突,会遭人家拒绝。于氏说:“前些天我已和张公说好,才过了几天又突然翻悔?况且他真把女儿许给了人家,也还没有书信庚帖。俗话说‘先做饭的先吃’,还怀疑什么?”王桂庵只好依从。第二天,便派了两个仆人送信去。张家也没说别的,收下书信,重重地赏了两个仆人回来。王孙的病一下子就好了,从此后,再不把闺秀放在心上了。
先前,郑子侨拒绝王家提亲时,闺秀便不高兴。后来听说王孙已与张家姑娘订亲,心里越发忧郁烦闷,也病了起来,身体逐渐衰弱。父母究问,也不说话。丫鬟窥知她的心事,悄悄地告诉了二娘。郑子侨听说后,非常生气,也不请医生诊治,听之任之。二娘怨怪地说:“我侄子也没什么不好的,你怎么这样迂腐固执,要害死我的女儿!”郑子侨大怒,骂道:“你生的好女儿!不如早点死了,也免得让人家笑话!”从此夫妻反目。二娘便和女儿商量,可以仍然嫁给王孙,只是只好做二房了。闺秀低着头,样子像是十分愿意。二娘又和丈夫商量,郑子侨更加恼怒,一切事都推给二娘,权当自己没有这个女儿,再也不闻不问了。二娘爱女心切,便想按照自己答应的去做,闺秀才喜欢,病也渐渐好了。
二娘暗地里打听,知道还有几天王孙就要娶亲了。到了那天,天刚明,二娘便以侄子要结婚,需要回娘家探亲为理由,打发人去向哥哥王桂庵借仆人和车马。王桂庵很爱护妹妹,觉得妹妹是邻村,路又不远,便让迎亲的车马先去接回二娘。车子一到,二娘便将女儿梳妆打扮好,命车子拉着,让两个仆人、两个婆子护送着往王家赶来。到了王家门口,用红毡铺地,走了进去。这时,鼓乐手早已会齐准备好,跟来的仆人便喝命奏乐,一时吹擂大作,人声鼎沸。王孙急忙跑过来一看,见一女子头蒙红帕,大吃一惊,刚想跑开,郑家仆人过来捉住,让两个人交拜。王孙稀里糊涂地拜完,两个婆子扶着女子径直到新房坐下,王孙才醒悟过来是闺秀。全家一片惊惶,不知如何办才好。这时,天渐渐黑了,王孙不敢再去张家迎亲。无可奈何中,王桂庵只得派仆人去张家说明情况。张公大怒,便想退亲。五可不肯,说:“她虽然先到,但并没正式订婚,不如让王家快来迎娶。”事已至此,张公只得照此办理,让王家的仆人赶快回去禀报。王桂庵还是不敢去。父子二人相对谋划,真是喜也不是,怒也不是,无计可施。张家等了很久,没见王家来人,便自己备车,将五可送到了王家门上。王桂庵只得另设一新房,让五可住下。王孙来回奔跑于两座新房中,疲于应付。芸娘便给二女调停,让她们按年龄大小确定名分,两人都答应。可等五可听说闺秀比自己还稍大点,得称“姐姐”,便面有难色。芸娘很是担心。婚后“三朝”那天,二人同去拜见婆母,五可见闺秀风姿绰约,似乎比自己还略胜一筹,便甘心居次,二人的名分才终于定下来。但王桂庵夫妇始终担心二人时间长了会互不相容。没想到两人却是言语投机、相敬相爱,连衣服也换着穿,真像亲姊妹一般。
后来,王孙问五可当初为什么拒绝提亲,五可笑着说:“没别的!当初你拒绝于媒婆来许亲,我只是想报复报复你。你还没见过我,心中只有闺秀;既然见了我,我也稍微傲慢点,看你对待我比对待闺秀如何!假若你为了她生病,而不为了我生病,我也就不强求了!”王孙笑到:“这报应也太毒了!但不是于媒婆,我怎能够见你一面呢?”五可说:“是我自己想让你看看的,媒婆有什么能为?经过那座房门时,我岂不知里面有个人正虎视耽耽?我们梦中已订下誓约,你怎么还不相信,非去看看不可呢?”王孙惊问:“你是怎么知道梦中订下婚誓的事的?”五可说:“我病中梦见到了你家,醒来后觉得太荒诞。后来听说你也梦见了我,我才知道我的魂魄真来过这里。”王孙极为惊异,详细讲述了自己当时梦中的情景,二人做梦的日期时辰都完全相符。
王桂庵父子两人的姻缘都从梦中来,也算是奇事了,所以一并记下这两件事。
【周生】
周生,是淄川县县令的幕宾,县令因公外出,夫人徐氏,很早就有去泰山朝拜碧霞元君的心愿。因为路途遥远,想派仆人带着祭礼替自己前往,便让周生写一篇祷词。周生作了篇骈体文,历述徐氏生平,文中很多地方颇为淫荡不恭。其中有句话说:“栽般阳满县之花,偏怜断袖;置夹谷弥山之草,惟爱余桃。”(般阳:即淄川县。断袖:指男宠。余桃,典出《韩非子·说难》。这两句意思是讽谕县令偏爱男色。)这是诉说徐夫人的愤慨,像这样的句子还有很多。脱稿后,拿给同事凌生看,凌生见文章太轻侮亵渎神灵,劝告他不要用,周生不听,还是将祷词交给仆人带去了泰山。
此后,不长时间,周生在县衙中暴毙身亡。仆人也跟着死了。徐夫人生产后,也得病去世。人们还没感到有什么奇怪的。周生的儿子自京城中赶来接回父亲的棺木,夜晚与凌生同宿,梦见父亲告诫他说:“写文章不可不慎重啊!我没有听从凌君的劝告,以淫荡之词,招致神灵发怒,不光丢了自己的命,还连累了徐夫人和焚烧祷词的仆人。恐怕我在阴间里还免不了受罚。”醒后,他惊异地告诉了凌生,凌生也作了同样的梦,便将他父亲写祷词一事告诉了他。周生的儿子不禁为之悚然戒惧。
【褚遂良】
山东长山县有个赵某,从一个大姓人家租了一间屋居住。他得了一种腹中长肿块的病,又孤苦贫困,病得奄奄一息,眼看就要死了。
有一天,他极力支撑着病重的身体寻找凉爽的地方,移到屋檐下就躺下了。醒来以后,看见一位绝代佳人坐在自己身旁,就询问她。女郎说:“我是特地来给你做媳妇的。”赵某吃惊地说:“且不说穷人不敢有这种妄想;如今我已奄奄一息,有妻子又有什么用?”姑娘说:“我能治你的病。”赵某说:“我的病不是短时间能够治好的。纵然有良方,没有钱买药又有什么办法!”姑娘说:“我治病不用药。”于是就用手按着赵某的肚子,用力按摩,赵某觉得她的手掌像火一样热。过了一会儿,赵某腹中的结块,隐隐约约地发出拆解分裂的声音。又过了一会儿,赵某就想上厕所。他急忙爬起来,走出几步,解开衣裤就大泻起来。粘液倾泻,结块都排出来了,只觉得浑身十分爽快。他回来躺在原来的地方,对姑娘说:“娘子是什么人?请你告诉我姓氏,以便立个牌位祭祀。”姑娘说:“我是狐仙。你前世原是唐朝的褚遂良,曾经对我家有恩,我经常铭记在心,想要报答。天天寻找你,今天才见到了你。长久以来回报的愿望算可以实现了。”赵某因自己貌丑感到惭愧,又顾虑茅屋被灶烟薰得很黑,会弄脏了姑娘华丽的衣服。姑娘只是请求跟他一起去,赵某就领着她进入自己家中。土炕上铺着碎草,连席子也没有。灶膛是冷的,多日不曾烧火做饭了。赵某说:“且不论家境如此贫寒,不忍心屈辱你;即使你能心甘情愿地留下。你看瓮底空空,又用什么来养活老婆孩子?”姑娘只说:“不要担忧。”她说话的功夫,赵某回头一看。只见床上毛毡被褥都已铺设好了。赵某正要询问,又一转眼间,满屋已用银光闪闪的纸裱糊得像镜子似的,各种东西也都变换了。几案精致光洁,上面已经摆好了酒菜,于是两人就欢快地对饮起来。天晚了就和姑娘一同睡下,和夫妻一样。
赵某的房主人听说了这件怪异的事,就请求见一见姑娘。姑娘就出来相见,并没有为难的神色。从此,这件事四方传播,登门求见姑娘的人很多,姑娘并不拒绝。有的人设筵招待他们,姑娘也一定和丈夫一起去。
有一天,酒筵中有一位孝廉,暗中产生了淫恶的念头。姑娘已经知道了,突然对他斥骂起来,立即用手推他的头,孝廉的头就伸出窗棂之外,而身子还在屋里。出不去,进不来,也不能转动。大家都请求宽恕他,姑娘才把他拽出来。过了一年多。登门拜访的人越发多了,姑娘十分厌烦。被拒绝的人就骂赵某。过端阳节的那一天,赵家请来了许多朋友饮酒,忽然一只白兔跑了进来。姑娘站起来说:“捣药翁来召见我们了。”对兔子说:“请你先走一步。”兔子跑出去,迳直走了。姑娘叫赵某拿了一架梯子来,有数丈高。院子里有一棵大树,便把梯子倚在树上,梯子还高过树梢。姑娘先爬上去,赵某也跟着她。姑娘回过头来说:“亲戚朋友有愿意跟着去的,请立即登梯。”众人互相看着,没有人敢上去。只有屋主人家一个家童,踊跃地跟在他们后面。越上越高,梯子到头,就进入云彩,看不见了。大家一看那架梯子,原来是多年的一扇破门,去掉了镶板罢了。大家一齐进入他家一看,依然是原来的灰壁破灶,其它空无一物。还寻思着家童回来时可以问问情况,但竟然始终杳无踪迹。
【刘全】
邹平县有个姓侯的牛医,一次,提着饭去招待为自己耕地的人。来到田野里,有股旋风在他前面转来转去,侯某就用勺子舀起饭汤祭奠到地上,连舀了几勺,旋风才离去。又一天,侯某到城隍庙闲逛,见里面有座“刘全献瓜”塑像,刘全被鸟雀粪糊住了眼睛。侯某慨叹地说:“刘大哥怎么竞受如此玷污!”便进去用手指甲将鸟粪仔细剔下来。
几年过后,侯某卧病在床,梦见被两个鬼隶摄了去。来到官衙前,鬼隶逼索财物,侯某无计可施。忽然从官衙内走出一个穿绿衣服的人,看见侯某,惊讶地说:“侯老翁怎么来了?”侯某便诉说了经过。绿衣人斥责两个鬼隶说:“这位是你们侯大爷,怎敢无礼!”两鬼隶忙道歉说不知。一会儿,听见官衙内传出雷鸣般的鼓声,绿衣人说:“升堂了!”便和侯某一块进去,叫他站在台阶下,说:“先在这等会儿,我替你问问是怎么回事。”走上前去,向一个官吏模样的人招手示意。那人从大堂上下来,两个人简单谈了几句。官吏模样的人看见侯某,拱手施礼说:“侯大哥来了!你也没什么大事,有一匹马告了你,两下里一对质就可以回去。”说完便走了。不长时间,听到大堂上叫侯某的名字,侯某忙上前跪倒在地,一匹马也跪在那里。判官问侯某:“这匹马告你将他药死了,有这回事吗?”侯某申诉道:“它得了瘟病,我用治瘟病的药方治疗,吃了药后不见好转,隔了一天就死了。这与我有什么关系呢?”马竟开口说起人话来,两下里各说各的理,互不相让。判官便命查生死簿,簿上注明了这匹马年龄多大,应死于某年某月某日,与马死的时间相符。判官便呵斥马说:“这是你寿数已尽,怎能无妄指控别人!”将马赶了出去,又对侯某说:“你原本是想救活它的,与你无关。这次你可以不死。”仍然命那两个鬼隶将侯某送回。绿衣人和官吏模样的人也和他们一块出来,嘱咐鬼隶路上好好对待侯某。侯某感激地说:“今天承蒙二位保护,但我并不认识你们,请告诉姓名,以便将来报答。”绿衣人说:“三年前,我从泰山回来,路上又热又渴,难受得要死。经过你们村外时,承蒙你舀饭汤给我喝,这恩情现在也不敢忘。”像官吏模样的人说:“我就是刘全。以前遭受鸟粪玷污,被糊住了双眼,闷得不能忍受。你亲手将鸟粪剔除,这恩情我也不敢忘怀!只是阴间里的酒肴,没法招待客人,我们就此分别。”侯某恍然大悟,于是便往回赶来。到了家,要款留两个鬼隶,鬼隶却连一杯水也不敢喝。过了会儿,侯某苏醒过来,此时他已死了两天了。
从此后,侯某更加好善。逢年过节,他定用酒祭奠刘全。八十多岁,身体还很强健,能跃马奔驰。一天,路上见刘全骑马走来,像要出远门。两人拱手行礼,寒暄毕,刘全说:“大哥寿数已尽,勾魂牒已经发出了。差役要来勾你,被我阻止住了。大哥可回家料理料理后事,三天后我来叫你一块走。地下我已经替你买了个小官职,不会受什么苦的。”说完就走了。侯某回家告诉了妻子儿女,和亲戚朋友一一告别,又准备好了棺材和寿衣。第四天天刚黑,侯某对众人说:“刘大哥来叫我了!”进入棺材,便去世了。
【土化兔】
靖逆侯张勇镇守兰州时,一次外出打猎,打到很多野兔。其中有的兔子半身或两条大腿还是土质的。一时,秦中地方的人争相传说土能变兔。这也是自然界中不好理解的事情。
【鸟使】
苑城人史乌程正在家中,忽见一群鸟飞集到屋顶上,颜色和叫声像是乌鸦。史乌程告诉人家说:“夫人派鸟使来叫我了。赶快准备后事,在某一天我就要死了。”到了那天,史乌程果然去世。出丧的那天,乌鸦群又来了,跟随着棺材慢慢飞着,从苑城一直跟到新城。葬后,鸦群才不见。这件事是长山吴木欣亲眼看见的。
【姬生】
南阳有一家人,姓鄂,家里遭受狐患,金钱、杂物经常被狐盗去。如触犯他们。作祟便更加厉害。
姓鄂的有一个外甥姓姬,是一个放荡不羁的书生。姬生来到鄂家向狐祷告免灾,狐不听;又祷告狐舍了外祖家到自己家去,狐还是不听,众人都笑起来。姬生说:“它们既能变幻,必通人情。我持之以恒地引导它们,早晚就能引入正果。”于是,不几天就到鄂家祷告一次。虽不大见效,但姬生一到鄂家,狐就不扰乱了。因此,鄂家就常叫姬生住在他家。姬生住在外祖家,夜里就对空祷告,执意要求见狐一面。
一天,姬生回到家,独自坐在书房里,忽然见房门慢慢地自己开了。他忙站起来恭敬地说:“狐兄来了?”可是寂静无声。一夜,门又自开,姬生说:“倘若是狐兄光临,是我祷告求来的,何妨叫我见一面?”仍是寂静无声。这夜,姬生桌子上有二百钱,到了天明就不见了。第二天晚上,姬生又增加了几百钱放在桌子上。半夜时分,听见布帘子响,姬生忙说:“狐兄来啦?我已准备下几百铜钱给你使用。我虽家里不富裕,但也绝不吝啬。若有急用,不妨明说,何必盗窃呢?”稍等了一会儿,去看了看钱,只拿了二百去。姬生把余下的钱仍放在原处。但是一连几夜没有再丢失一文。姬生有只熟鸡,打算请客用,可是忽然丢失了;到了晚上,姬生又准备了酒给狐喝。从此,狐就不再来了。
鄂家的狐患仍和以前一样,姬生又去祷告,对狐说:“我准备下钱你不要,准备了酒你不喝,我外祖年纪老了,身体又不好,哪能受得起你们长久骚扰?我特备下不太丰盛的一点礼物,到夜里任凭你自己拿,愿拿什么就拿什么。”于是把十几千钱。一坛子酒,两只切好的鸡,摆在桌子上。到了晚上,姬生躺在一旁守着,可是整夜没有一点动静,钱与物一点也不少。然而,狐却从此绝迹了。
一天,姬生晚上回家,一开门,见他的桌子上放着一壶酒和满满一盘熟鸡蛋,四百钱,还用红线串着,就是前几天丢失的那些东西。心里明白这是狐来报答他。走向前去闻了闻酒,酒味很香,倒出来看了看,酒色碧绿,喝了一口,味道很醇。及至一壶酒喝完了,觉得也半醉了。这时,心里顿时产生了贪财的念头,忽然想作贼偷东西。于是便开门出去。村中有一富户人家,他就去跳墙当贼,这家人家墙虽高,但姬生一上一下,犹如长了翅膀一样。进到财主的房子里,偷了貂皮衣服、金鼎等物,拿回自己家里,放在床头上,这才上床睡觉。到了天明,他便带着这些东西到里屋给他妻子看。他妻子问他,姬生吞吞吐吐地告诉了她,并现出很高兴的样子。他妻子惊骇地说:“郎君素来刚正,为什么做起贼来?”姬生仍恬不知耻,向妻子述说狐通人情。他妻子才恍然大悟地说:“你这是喝了狐酒,中了毒。”想起丹砂可以祛邪,妻子就研细了丹砂加到酒里,叫姬生喝了。稍待一会,姬生忽然失声大叫:“我为什么做贼!”他妻子急忙代他解释了其中的缘故,姬生懊悔不已。
财主被盗后村里村外到处都在传说。姬生听说,终日吃不下饭,睡不着觉,不知怎么办好。他妻子给他想办法,叫他趁夜里把偷来的东西隔墙抛进财主家的院子。姬生照办了,财主家又得到了丢失的东西,这事也就作罢。
姬生参加岁试,考了第一名,又被推举为品行优等生,加倍受赏。到了受赏的那一天,官府的梁上贴了一张帖子,上写:“姬某作贼,偷某家裘、鼎,何为行优?”房梁很高,不是跷跷脚就能贴上的事。考试官心里纳闷,就拿着帖子来问姬生。姬生愕然不知所措,心里想,这个事除了我妻子知道外,别人没有知道的,况且官署中戒备森严,哪里能进来贴这个帖子?恍然大悟地说:“这事必然是狐办的。”便详细地毫不隐瞒地说了以前的经过。考试官还是加倍奖赏了他。
后来姬生常想:我并未得罪狐狸,它所以屡次要陷害我,恐怕是因为小人不甘心独自为小人,一心要拉别人下水吧!
【果报】
安丘县某书生。为人邪恶放荡,行为不检。通晓占卦术,每当要翻墙越院偷盗人家的财物时,就先算算卦。一天,他忽然大病,吃药也不好,自己说:”我早知会这样。冥司愤怒我亵渎天数,将要重重惩罚我,药怎能治好!”不长时间,书生的眼睛突然失明,两手也无缘无故地折断了。
某甲的伯父没有子女,某甲贪图他家的财产,愿意作子嗣。伯父死后,某甲侵吞了全部田产,却背弃了前约。又有一个叔父,家里很富裕,也没有儿子。某甲又认作父亲。叔父死后,他同样反悔,背弃了前约。某甲吞并了三家的田产,成为乡里的首富。一天,他突然暴病,像疯子一样,自言自语地说:“你想要占有富厚的财产而活吗?”随后就用利刀往自己身上猛割,一片片地切下肉来扔到地上。又说:“你绝了人家的后代,自己还想有后吗?”接着就剖开肚子,肠子也流了出来,人就一命呜呼了!不长时间,他的儿子也死了!如此因果报应,真是怕人啊!
【公孙夏】
保定有个监生,打算到京城去花钱买个县官做。刚整理行装要出发,就生病了。他一病就是一个多月不能起床。一天,忽然书童来向他禀报:“外面来了一个客人。”他一听有客,忘记了自己的病就出去迎接。一出门,见来人衣服华贵,像个贵人,就连连拱手请客人进屋。客人坐下后,他便问贵客来意。客人说:“我叫公孙夏,是十一皇子家的座上客。听说你整理行装要去活动个县官做,我认为你既然有志气,何不活动个太守当,那不更好吗?”监生谦逊地表示感谢,说:“我的钱太少,不敢有更高的想法。”客人听了,表示愿意帮忙,帮他出一半钱,并约好时间叫人到他住所去拿。监生很高兴,要求给以引荐。客人对他说:“总督、抚台都是我的好朋友。只要有五千贯钱,事就能办成。眼下真定地方缺额,可快一点办。”监生认为真定是本省内的地方,在当地做官不好。客人说:“你真傻!只要有空子可钻,管它本省不本省的!”监生心里不踏实,仍犹犹豫豫,总怀疑这事有点荒唐。客人进一步说:“不用怀疑,我实话告诉你吧!这个官是阴间的一个城隍缺职,你寿限已经尽了,注了死名册,趁此机会办理办理,到阴间还可荣华富贵。”说完就要告别而去,临走还再嘱咐:“你自己先准备着,三日内再见。”骑上马就走了。
监生忽然睁眼一看,想了想,原来是个梦,但他相信梦里的一切是真的,就与妻子说了永别的话。并拿出所藏的银子,买了纸元宝一万多提,一时郡中的这类东西全被他买光了。把纸元宝堆在院子里,加上纸扎的童男童女、纸马、纸牛等物。一起点上火,日夜焚烧,烧的灰有小山那么高。到了第三天,那个客人果然来了,监生便拿出钱交给他兑现。客人收了钱,就领他到了部院。见一个贵官坐在殿上,监生便跪拜在殿下。贵官略问了问他的姓名后,便勉励他为官要清正等,拿任命书给他,监生便叩头谢恩而去。
监生当了太守,自认为出身监生,地位卑贱,如果没有大队车马,没有好的服饰加以炫耀,不足以震服部下。于是他买上很好的车马,还打发鬼役用彩车接来了美妾,各项准备工作刚刚就绪,真定郡的仪仗队就来接他。他跟着仪仗队,一路走着,人们夹道欢呼,他十分自得。大队人马正走着,忽然前面领路的鼓乐停住了。旌旗也放倒了。他正惊疑问,又见前面骑马的人都下了马,一起跪倒在路旁,并且渐渐缩小,人缩到一尺高,马缩到如猫大。他车前的人报告说:“关帝神来了!”监生一听,也害怕了,急忙下车跪在地上。一抬头,远远看见关帝骑着大马,后面跟着四五匹坐骑,慢慢向他走来。神长的是络腮胡子,不大像人世间所画的肖像那样。然而种态威严,两只眼很长,一直长到耳朵边。关帝走进前来问:“这是什么官?”随从回答:“真定太守。”关帝说:“小小的一个太守。怎么这么威风!”监生听了,吓得毛骨悚然,身子觉得一下缩小了许多。他看了一下自己,像个六七岁的小孩子。关帝叫他起来,一块跟在马后走。
走了不多时,道旁有一座宫殿,关帝下马进了殿,朝南坐下。命人取纸、笔给监生,先叫他自己写出籍贯、姓名。监生写完呈上,关帝一看大怒,对他说:“看你写的错别字这么多,字也不成样子,真是个市侩小人.哪里能当民官!”又命人查他的德行录,有一人跪奏,没有听到说什么。关帝严厉地说:“你投机钻营罪还小些,买爵讨官罪恶太大!”于是就有两个金甲神人拿了锁链出去,又有两个小神捉住监生,脱去官服,摘去官帽,推倒在地打了他五十大板,直打得腚上的肉都几乎掉了下来。最后把他撵了出去。
监生出门后,四下一看,车马都没有了,觉得浑身疼得不能走路,便趴在草丛里休息。仔细辨认了一下周围,这地方离家并不远。幸好觉得身子很轻,轻得走起路来像树叶一样。他走了一天一夜,才到了家。忽然觉着像做了个梦一样,睁眼一看,自己还是躺在床上呻吟。全家人都来问他,他啥也不说,直喊腚疼。在此以前,他一直闭着眼像死了一样,已有七天了。到现在,他才明白了一切,便问家人:“阿怜为什么没来?”——原来阿怜是他爱妾的小名。先是有一天,阿怜正与人说话,忽然说:“我丈夫当了真定太守,派人接我来了。”说罢就进屋梳妆打扮,打扮完后就死了。这事到今天才隔了一夜。家人说完,认为这事很奇怪,监生却完全明白。只有悔恨而已。他叫人把阿怜的尸体留下,不要埋葬,等她苏醒过来,可是一直等了几天仍没还阳,才埋葬了。
监生的病渐渐好了,可腚疮却更厉害了,半年后才能起来走路。自己常对人说:“我官和钱都没有了,而且还受到阴间的刑罚,这些我都能忍受;但不能忍受的是我的爱妾不知道哪里去了,一到夜晚便不知如何消磨了。”
【韩方】
明代末年,济南郡以北好几个州县,盛行瘟疫。家家都有病人。齐东有个叫韩方的农民,父母都染上了疫病,韩方对老人十分孝敬,急得没法,便备好祭品,到孤石大夫庙中痛哭着为父母祈祷。回去的路上,还在伤心地落泪。
忽然碰见一个人,衣着整洁,问韩方:“什么事这样悲伤?”韩方详细地告诉了他。那人说:“孤石大夫是很神验,但不在治疫病上,向他祈祷有什么用?我有个小办法,倒可以试试。”韩方大喜,询问那人的姓名,那人说:“我不求报答,何必告诉你姓名籍贯?”韩方又恳求去自己家看病,那人摇摇头,说:“不必。你回家后,拿张黄纸放到床上,厉声说‘我明天去鬼都告诉东岳大帝’,你父母的病就好了。”韩方恐怕不灵验,执意请那人去家里看看。那人说:“实话告诉你,我不是凡人。巡环使者见我忠厚诚实,让我做了南乡土地。我为你的一片孝心所感动,所以教给你这个方法。现在,东岳大帝正在从枉死鬼中选拔那些对老百姓有功、或一生正直、不作邪祟的,用作城隍、土地。这些行瘟疫殃害人的,都是郡城中被清兵杀死的冤鬼,急着要去鬼都向岳帝自荐,所以沿途索贿,借此糊口。你说要告诉岳帝,他们一定害怕,病就好了。”韩方听罢,又惊又敬.忙伏地叩头谢恩,起来一看,土地已渺无人影了。叹息着回到家中,按照土地说的去做,父母果然好了。又把这方法传到邻村,无不灵验。
【纫针】
东昌人虞小思,经商为业。妻子夏氏,一天从娘家回来,走到自家门口,见一老太太和一个少女正哭得十分悲伤。夏氏好奇地询问缘故,老太太挥泪诉说了一番。原来,老太太的丈夫叫王心斋,本是官宦后代。后来家道衰落,无法谋生,便央求人担保,借了富户黄某家的银子去做买卖。途中碰上强盗,钱财全被抢光,侥幸保住条命逃回家来。黄某天天索债,连本带息共有三十多两银子,家里实在没东西抵债。黄某窥视到王心斋的女儿纫针生得很美,便想弄到手做妾。让保人去告诉王心斋:如果愿意拿女儿顶债,除原来的欠帐一笔勾销外,另外再给二十两银子。王心斋拿不定主意,去跟妻子商量。妻子哭着说:“我们虽然贫困,也是官宦人家的后裔。那黄某靠做奴仆发家,怎敢让我的女儿去给他做小老婆!况且,纫针早就有了女婿,你可不能擅自作主啊!”先前,本县傅举人的儿子,和王心斋很投机,生了个儿子叫阿卯,两家便订下了“娃娃亲”。后来。傅举人去了福建做官,一年多就死在任上。妻子儿女回不来老家,与王家也就断绝音讯了。因此,纫针长到十五岁,还没嫁人。妻子提到这件事,王心斋无话可说,长吁短叹,合计着如何才能还上黄某的债。妻子说:“实在没法的话,我回娘家跟我的两个弟弟商量商量,请他们帮助。”王心斋的妻子姓范,她祖父曾在京城做过官,有两个孙子,家里富有田产。第二天,范氏带着女儿纫针回了娘家,央求两个弟弟接济,两个弟弟却任凭她伤心地流泪,连一句想帮忙的话都没有。范氏无法,大哭着返了回来,正好碰上夏氏询问,便又连说带哭地诉说了一番。
夏氏听后,非常怜悯母女二人。见那少女生得柔媚可爱,心里更感到酸楚。便将她们母女请到自己家,用酒饭招待。安慰她们说:“你们娘俩不要难过,我一定尽力帮助你们!”范氏还没来得及致谢,女儿纫针已哭着跪倒在地。夏氏更加怜惜她,筹思着说:“我虽然略有点积蓄,但要拿出三十两银子也很困难,只得靠典当东西凑钱了。”母女再三拜谢。夏氏和她们约定三天后来取钱。范氏母女走后,夏氏想方设法筹钱,也没敢告诉丈夫。三天后,仍没凑齐三十两银子,便打发人回娘家去跟母亲借钱。这时,范氏母女却已来了。夏氏告诉她们实情,让她们第二天再来。傍晚,银子借来了,夏氏便将银子连同原来的那些一块包起来,放在床头上。到了夜晚,有个强盗钻透墙壁,举着灯进入屋内。夏氏惊醒过来,微微睁眼一看,见一个人胳膊上挎着短刀,相貌十分凶恶。夏氏非常害怕,假装睡着,大气不敢出。强盗走近箱子,像是要撬锁,一回头,发现夏氏枕头边上有个小包裹,一探身抓了去,在灯下解开看了看,便放进了腰包里。也不再开箱子,径自走了。夏氏连忙起身呼救。家里只有一个小丫头,听见喊声,忙隔墙去招呼邻居。等邻居们都跑过来,强盗早已无影无踪了。夏氏丢失了银子,对着灯哭泣着,觉得没法向范氏母女交待。见小丫头已经睡熟,便在窗棂上上吊自杀了。
天刚亮,丫头发现了吊着的夏氏,惊惧地喊人解救。救下来一看,四肢早已冰凉了。虞小思听到消息,忙赶回家来,询问小丫头,才得知事情经过,痛哭着办理丧事。当时正是夏天,夏氏的尸体既不僵,也不腐烂。过了七天,才入了敛。埋葬后,纫针偷偷地从家里跑出来,到夏氏的坟墓上痛哭。正哭着,忽然雷电大作,暴雨倾盆,霹雳一声,将夏氏的坟炸开,纫针也被震死了。虞小思听说,奔到妻子坟上察看,只见棺材已打开,妻子正在里面呻吟,忙抱了出来。见旁边还有具女尸,不认识是谁。醒过来的夏氏仔细看了看,才认出是纫针。二人大感惊骇奇怪。不一会儿,范氏跑了来,发现女儿已死,哭着说:“我本来就怀疑她在这里,果然没错!听到夏夫人的死讯后,她就日夜啼哭。今晚告诉我,想来坟上哭祭,我没答应.她就自己跑来了。”夏氏为纫针的情谊所感动,跟丈夫说了说,就用葬自己的棺材和墓穴葬了纫针。范氏拜谢。
虞小思背着妻子回了家,范氏也回去告诉丈夫经过。这时,听人说村北有个人被雷劈死在路上,身上还写着行字:“偷夏氏银子的贼!”一会儿听到邻居的妻子号哭。才知雷打死的强盗就是她的丈夫马大。村里有人忙告了官府,官府将马大的老婆捉了去询问,才得知其中原委。原来,范氏因为夏氏答应替她出钱赎女儿,感激地哭着对别人说了。马大本是个赌徒无赖,听说后便萌生了偷盗夏氏银子的念头。官府便押着这个妇人去她家搜寻赃物。只搜出二十两银子。又从马大尸体上搜出了四两。官府判决将马妻卖了,凑齐失盗的银子数,还给了虞小思。夏氏更加喜欢,仍将银子如数给了范氏,让她还给债主。
葬了纫针三天后,夜晚忽然狂风呼啸,电闪雷鸣,将坟墓再次震开,纫针也活了过来。她也不回家,径直去敲夏氏的门。原来纫针认出了葬自己的地方本是夏氏的坟,所以怀疑她已经复活了。夏氏听到敲门声,惊醒过来,隔着门问是谁。纫针说:“夫人果然活了吗?我是纫针啊!”夏氏听了,惊骇不已,以为是鬼。忙招呼邻居家的老太太一块询问,才知道纫针真的又活了,忙高兴地让她进屋。纫针对夏氏说:“我愿意留下来服侍夫人,不想再回家了。”夏氏说:“你莫不是怀疑我出钱是为了买奴婢吗?你葬了后,我已经替你家还了债。请你不要猜疑。”纫针越发感激,哭泣着,要认夏氏为母亲。夏氏不答应,纫针哀求说:“女儿能操劳家务,不会吃闲饭的!”天明后,夏氏去告诉范氏纫针复活的事。范氏大喜,急忙赶来,也顺从了女儿的意思,让女儿拜夏氏为母。范氏回家后,夏氏又把纫针强送回了家。纫针啼哭着思念夏氏。王心斋便背着女儿来到夏氏家,把她放到门内自己走了。夏氏看见纫针,惊讶地问她怎么来的,得知缘故后便放了心,收下了这个女儿。纫针看见虞小思过来,急忙下拜,称他父亲。虞小思本来就没有子女,又见纫针楚楚动人,心里很是高兴。从此后:纫针纺线织布,缝补衣服,十分勤苦。一次,夏氏偶然生病,纫针昼夜侍奉。见夏氏不吃饭,自己也不吃,脸上常常带着泪痕,跟人说:“母亲万一有个好歹,我也决不再活了!”夏氏的病好转后,纫针才露出了笑容。夏氏听说后,哭着说:“我四十多了没有孩子,能生个女儿像纫针一样,我也就满足了!”夏氏从没生育,一年后,忽然生了个儿子。人们都说这是行善的报答。
又过了两年,纫针越发大了。虞小思跟王心斋商量,不能死守过去跟傅家的婚约。王心斋说:“女儿在你家,婚姻大事一切由你作主!”纫针这年十七岁,贤惠美丽,举世无双,要嫁人的消息一传出,来提亲的人踢破了门槛。虞小思夫妻挑来拣去,极力要选个称心如意的女婿。富户黄某也派了媒人来提亲,虞小思厌恶他为富不仁,坚决拒绝,而是选中了冯家的儿子。冯某,本是县里的名士,儿子既聪明,文章又写得好。虞小思想把自己选择的结果告诉王心斋,王却外出做买卖没回来。虞小思便自己作主,跟冯家订下了亲事。黄某没有得逞,便也假托外出做买卖,找到了王心斋,摆下酒宴请他喝酒,还资助了他一些本钱。二人渐渐融洽起来,黄某便吹嘘自己的儿子如何如何聪明,要自己做媒给儿子提亲。王心斋感激黄某的资助,又仰慕他的富有,便答应了。回家后,去告诉虞小思。虞却已在昨天接受了冯家的婚书,听了王心斋的话,很不高兴,让女儿出来,告诉她情形。女儿生气地说:“黄债主是我们的仇家!让我侍奉他们,我只有一死!”王心斋很惭愧,托人去告诉黄某虞小思已答应了冯家的婚事。黄某大怒,说:“那女子姓王,不姓虞!我有约在先,他提亲在后,怎么能背弃盟约!”于是,向县衙告了状。县令因为黄某有约在先,要将纫针判给黄家。冯家不服,说:“王心斋把女儿托忖给虞家,亲口说婚姻大事由虞家作主;况且,我有订婚书,而黄某跟王某不过是几句酒话罢了!”县令听了,一时不能判决,便想听凭纫针所愿。黄某忙用重金贿赂县令,求他偏袒自己。因此,这事一直拖了一个多月也没最后判定。
一天,有个举人北上进京赶考,坐着公车路过东昌,派入打听王心斋,正好问到虞家。虞小思反问来人,得知那举人姓傅,就是当年的阿卯。他已经入了福建籍,十八岁时就乡试考中了举人。因为以前跟王家有婚约,所以一直没有娶亲。这次北上赶考,他的母亲特意嘱咐他顺便访查王家的下落,打听一下纫针是不是已经嫁了人。虞小思听说后大喜。把傅举人请到家中。详细讲述了纫针这些年来的遭遇。但女婿自千里以外的地方赶来,苦于没有凭证。傅阿卯便打开一个箱子,拿出了当年王家给的许婚书。虞小思忙叫了王心斋来,检验了检验,果然不错。大家都很高兴。这天,县令复审纫针一案,阿卯投进名帖,拜见县令,说明了情况,县令便撤销了这个案子。阿卯跟王家约下婚期,又继续北上了。
不久,阿卯参加会试回来。买了很多礼品,在他原来的家住下,跟纫针成了亲。这时,阿卯考中进士的喜报已经报到了福建,接着又报来东昌,会试又考中了,接着是入京观政。从京城回来后。纫针不愿到南方去。阿卯也因为旧宅祖坟都在这里,于是自己南下迎回父亲的棺木,用车载着母亲一同迁来老家。
又过了几年,虞小思去世了,儿子才七八岁。纫针抚养着他,比待自己的亲弟弟还好,让他读书,进了县学。家里也很富有,这一切都是靠阿卯的力量啊!
【桓侯】
荆州人彭好士,从朋友家喝酒回来,下马小便,马在路旁啃草。有一丛细草毛茸茸的,小黄花刚开放,鲜艳夺目,可已被吃了大半了;彭好士看见了,赶忙把剩下的草茎拔下来,闻闻有特殊香昧,就揣在怀里,上马再走。
马一会儿快一会儿慢,他觉得很惬意,竟忘了看看是否到家了,由着马随便走。走着走着,忽然发觉太阳要落山了,这才想起该拉住马往回返了。只见满眼都是山,不知到了什么地方。这时来了一个穿青衣服的人,见马连嘶带跳,就替他拉住马嚼环,说:“天快黑了,我家主人请你去住一宿。”彭问:“这是什么地方?”青衣人答:“这是四川阆中县。”彭吓了一跳:半天功夫出来一千多里路了!便问:“你家主人是谁?”答道:“到了你就知道了。”彭又问:“在哪儿?”回答说:“近在咫尺。”说完就替他拉着马,人与马都飞一样走起来。
过了个山头,见半山中一层层房屋殿阁,其中夹杂着帐篷,远远地见一伙人穿着礼服,好像在等什么人。彭到了近前下马,与那些人互相打拱问候。一会儿,主人出来了,气度不凡,一副刚猛的样子,穿戴也很特别,向彭拱拱手说:“今天来的客人没有比彭君更远的了。”又礼貌地请彭走在前头。彭谦让地不肯冒然先走,主人拉了他的胳膊走,彭觉得被拉的地方像钳子夹住一样,痛得要折了,不敢再谦让,便顺从地走了。他之后的人还再谦让。主人就连推带拉,客人们有的喊痛,有的摔倒,好像受不了的样子,全依着主人的安排走进了厅堂。里面陈设华丽,两个客人一桌筵席。彭悄悄问同座的人:“主人是谁?”回答说:“是张桓侯啊。”彭很惊愕,连咳嗽都不敢,各座都鸦雀无声,开始喝酒。桓侯说:“我年年叨扰诸位亲朋,现在略备薄酒,表示我一点心意。又逢远来的彭君光临,很是幸运。彭君,在下对您有点小要求,可是你若舍不得,我也不勉强。”彭站起来问:“您指的是什么?”桓侯说:“您骑的马有仙骨,尘世的人不能够驭使它。我打算买匹马跟您换换,怎么样?”彭说:“我哪敢跟您换,赠给您吧。”桓侯说:“我一定还你一匹好马,而且外加一万两银子。”彭听了,离开座位伏在地上叩谢,桓侯命人拉他起来。一会儿,酒菜一起上来了。太阳落下后,桓侯吩咐点了蜡烛,大家起身告辞,彭也要走。桓侯说:“你远道而来,到哪里住?”彭指着同席的人说:“我已经求他给我安排住处了。”桓侯又用大杯挨个儿向客人们敬了酒,对彭说;“你怀里的香草,鲜嫩的,人或畜吃了可以成仙,干枯的也能点金,七根草茎能点一万两黄金。”命令童仆把点金秘方传给他,彭又拜谢。桓侯说:“明天到集市去,你可以在马市里随便挑,不要讲价钱,不管多少我都给他。”又对大家说:“远来的客回家,我可以帮路费。”大家都唯唯答应着。大杯饮尽,都辞别出来。路上才互相询问姓名,彭好士的同席叫刘子翚。同行了二三里路,过了一座小山,就看见村庄了,众客人陪着彭好士都到了刘家,才谈起山上的事很怪。
过去,村里年年有个习惯,宰猪杀羊在桓侯庙前搞些比赛、唱戏一类的活动,叫“赛社”,刘某是领头而且出钱最多的。三天前。赛社才结束。中午,村中每家都有一人被一位外来人邀请到山那边去一趟。问去干什么,谁作东道主,来人言语含混,只是催促得紧。人们过了山,看见了房舍,都觉奇怪。快到门口时,来人才以实相告,大家虽然有些害怕,也不敢退回去。来人说:“先在门口停一停。桓侯还请了一位远方客人,马上就到。”远方客人就是指彭好士。大家在刘家回想起来,又惊又怕。人们中间凡是被主人用手抓过的,都喊胳膊痛,脱下衣服点了蜡烛一照,肉都发黑了。彭看看自己,也一样。大家散后,刘某就收拾床铺叫彭休息。次日一早,村里人争着请他,又陪他赶集去选马,十几天也没挑着好马,彭打算好歹买一匹凑合算了。这天又去马市,见一匹马骨架外形像是良马,骑上一试,其快无比,竞骑回村来了。再到马市找卖马人,卖马人已经走了。于是告诉村人想回家,村人都赠他钱财,他就动身回家了。
买的那匹马,日行五百里。到了家,彭好士说明了马是从千里外骑回来的,人们认为不可能。他拿出从四川带来的东西,大家才信了,都觉得是怪事。那些草茎呢,因为日子久了,都干巴了,数了数正好剩下七根。按照张桓侯教的法子点金,彭家因而骤然富起来。他又到了老地方,专门祭祀桓侯祠,雇戏班,唱了三天戏才回来。
【粉蝶】
阳曰旦,是琼州的文士。有一次,他偶然从外地回家,乘船在海上行驶,遭遇飓风。船眼看就要被浪打翻,忽然飘来一条空船,他急忙跳上去,回头一看,同船的人都被淹没了。风越来越狂,他闭着眼任风吹船行驶。
过了一会儿,风停了,阳曰旦睁开眼,忽见一个岛屿,房舍成片。他划着船靠近岸边,直到村口。村中寂静无声,阳曰旦走一会坐一会,很长时间,连鸡狗的叫声都听不到。阳曰旦看见一个朝北的大门,松竹掩映。这时已是初冬,墙内不知是什么花,满树蓓蕾。他心中很喜欢这种花,就慢慢地走进去。远远地听见弹琴声,就稍稍停下步子。这时一个婢女从里边出来,大约十四五岁,长得十分艳丽,看见阳曰旦,反身又进了屋。接着,听到琴声歇止,一个少年走出来,惊讶的问阳曰旦从什么地方来。阳曰旦详细地告诉了他。又问阳曰旦的家事,阳曰旦又告诉了他,少年高兴地说:“我们是姻亲啊!”接着就客气地请阳曰旦进院子里来。
院中房舍华丽,又传来琴声。走进房中,见一个少妇端坐着,正在调琴弦,年龄大约在十八九岁,光采照人。少妇看见客人进来,推开琴想避开,少年止住她说:“不用走,这个人是你家亲戚。”就替阳曰旦说了根由。少妇说:“原来是我侄子。”问阳曰旦:“祖母还健在吗?父母多大岁数了?”阳曰旦说:“父母四十多岁,都很安好。只是祖母年已六旬,得了重病,久治不愈,连走路都要人扶。侄儿实在不知道姑姑是哪一房的?请明白告诉我,以便回去告诉家人。”少妇说:“路途遥远,和你家早就断了音信了。你回去只要告诉你父亲十姑问候他,他自然就知道了。”阳曰旦问:“姑丈是哪族?”少年说:“海屿姓晏。这岛叫神仙岛,离琼州三千里路,我流寓这里时间也不长。”十娘进去,让婢女备办了酒食招待客人。新鲜的菜肴香美可口,也不知道叫什么名字。吃完饭,晏生带着阳曰旦四处游览。阳曰旦见园中桃花、杏花含苞待放,非常奇怪。晏生说:“这里夏天无酷暑,冬天无大寒,四季花开不断。”阳曰旦高兴地说:“真是仙乡啊!回去告诉父母,搬家来和你们作邻居。”晏生只是微笑。
回到书斋,点起蜡烛,见琴横放在桌案上,阳曰旦请求聆听一下晏生演奏的琴曲。晏生就抚琴调弦,这时十娘从里面出来,晏生说:“来,来!你为你的侄子弹一曲吧。”十娘坐下,问侄子:“愿意听什么曲子!”阳曰旦说:“侄儿从来没读过《琴操》,实在说不出愿听什么曲子。”十娘说:“只要随意出个题目,都可以弹出曲调。”阳曰旦笑着说:“海风引舟,也可以作一支曲子吗?”十娘说:“可以。”于是拨弦弹奏起来。像早有曲谱,意调激昂,奔腾入耳。阳曰旦静静地领会,好像自身仍在船上,被飓风吹得随波颠荡。阳曰旦惊叹至极,说:“我可以学学吗?”十娘把琴给他,让他试着勾拨琴弦,说:“可以教你。想学什么曲调?”阳曰旦说:“刚才弹奏的‘飓风操’,不知道几天能学会?请先把曲写下来。我读熟它。”十娘说:“这个曲子没有文字,我是按自己的意想谱曲的。”就另拿了一张琴,作勾剔的动作,让阳曰旦照着做。阳曰旦练习到起更后。音节大略能合得上,晏生夫妻二人才告辞离去。阳曰旦专心一意,对着蜡烛自己弹奏,时间一长,就领悟到了其中的奥妙,不禁高兴得手舞足蹈。一抬头,忽见一个婢女站在灯下,阳曰旦吃惊地说:“你还没有走啊?”婢女笑着说:“十姑命我等你睡下后,关好门把灯移开。”阳曰旦仔细看婢女,见她眼睛明亮,姿态媚人,怦然心动。微微地挑逗她,婢女只是低头笑。阳曰旦更加迷了,猛地站起来搂住她的脖子,婢女急说:“不要这样!夜已经四更了,主人要起来了。如果我们有意,明天晚上也不晚。”正在戏弄拥抱时,听到晏生呼唤:“粉蝶!”婢女变了脸色说:“坏了!”急忙跑出去了。阳曰旦偷偷地跟过去听着,只听晏生说:“我本来就说这个婢女尘缘未灭,你一定要把她收下来,现在怎么样?应该打她三百鞭子!”十娘说:“这丫头有了这种心思,不能再使唤了,不如干脆给我侄子算了。”阳曰旦听了既惭愧又害怕,回到书斋灭了灯睡下了。天亮后,有个童子来侍候他盥洗,没有再看见粉蝶。阳曰旦心中惴惴不安,恐怕受到谴责被赶走。不多会,晏生与十姑一块出来,好像没把那件事放在心上,就考他的琴技。阳曰旦弹了一曲,十娘说:“虽然还没达到出神入化的境界,但已经学到十之八九了。练熟了就可以达到神妙的地步。”阳曰旦又请求教别的曲子。晏生教了他“天女谪降”之曲。这支曲子指法很难,阳曰旦练习了三天,仅能成调。晏生说:“已经学了个大概,以后只须熟就行了。只要练熟这两首曲子,就再没难弹的曲调了。”
阳曰旦很想家,告诉十娘说:“我住在这里,承蒙姑姑抚养。十分快乐,只是担心家中人悬念。这里离家三千里。不知什么时候才能回到家里!”十娘说:“这并不难,你原来坐的船还在,我助你一帆风。侄子没有成家,我已让粉蝶先去了。”又赠送他一张琴,并给他些药说:“回去给祖母医病。这药不但能治好病,还可以延年益寿。”说完就把阳曰旦送到海岸,让他上船。阳曰旦找船浆,十娘说:“不需要这东西。”说完,解下裙子当作船帆,系到船上。阳曰旦担心会迷路,十娘说:“不要担忧,只管听凭风帆飘荡。”系好了帆,阳曰旦上了船,心情凄然,正想拜谢告别,忽然刮起南风,离岸边已经很远了。阳曰旦见船上已经准备了干粮,但是只够吃一天的。心中埋怨十娘吝啬。肚子饿了,又不敢多吃,怕一下子吃光,只吃了一块胡饼,觉得胡饼里外又甜又香。剩下的六七块,阳曰旦珍重地保存起来,也不觉得肚饿了。夕阳要下山了。阳曰旦正后悔来时没有要灯烛,转瞬间,远远看见有人烟。仔细一看,原来是琼州。阳曰旦高兴极了,一会儿就到了岸边。他解下裙子,裹好胡饼,就回家了。
进了门,全家人十分惊奇,原来阳曰旦离家已经十六年了。这时阳曰旦才知道他遇到了神仙。看到祖母病重,阳曰旦便拿出药让祖母吃了,多年的重病立刻好了。家里人都奇怪地问他,阳曰旦就把见到的事情都讲了。祖母伤心地说:“那是你姑姑啊。”当年,老夫人有个小女儿,名叫十娘,生来就有仙姿,许配给晏家。女婿十六岁时,进山没有回来,十娘等到二十多岁,忽然没病死了,埋葬了已经三十多年了。听了阳曰旦的话,大家都怀疑十娘没死。阳曰旦拿出裙子,正是十娘当年在家里穿的那条。阳曰旦又把胡饼分给家人吃,只吃一块,一天都不饿,而且精神倍增。老夫人命人打开十娘的棺墓验视,原来只是一具空棺材。
阳曰旦起初聘了吴家女儿,因为他出去几年没有回来,吴家女儿就嫁了别人。大家都相信十娘的话,等着粉蝶到来。过了一年多也没有音信,才商议另外娶亲。临邑的钱秀才,有个女儿叫荷生,远近都知道她长得漂亮,年已十六岁。还没嫁人,就死了三个未成亲的女婿。阳家就托媒人和钱家订了亲,选好日子成亲拜堂。娶到家后,果然非常艳丽漂亮。阳曰旦仔细一看,原来是粉蝶!惊奇地问她过去的事,钱女茫然不知。原来粉蝶被赶走的日子。正是钱女降生的时辰。阳曰旦每次为她弹奏《天女谪降》,钱女总是手支下巴凝思,好像有所心领神会。
【李檀斯】
长山人李檀斯,是国学生。有次,他村中有个老太太“走无常”(迷信说法:阴间如同人世,有时吏不足,就从人世勾生人帮忙,完事后仍将人放回,称“走无常”),对人说:“今夜和一个人共同抬着李檀斯,去投生淄川县柏家庄一家大门崭新的人家,他身躯太重,差点没被他压死!”当时李檀斯正在与客人高兴地喝酒,听到老太太的话,以为是胡说八道。到了夜晚,李檀斯突然无病死去。天明以后,有人赶紧去老太太说的投生地点打听,果然那人家夜晚生了个女孩。
【锦瑟】
沂水县有个姓王的书生,少年时父母就死了,家里十分贫困。但王生却是一个高雅修洁、清奇洒脱的美少年。当地有个姓兰的富翁,见了王生很喜欢,将自己的女儿嫁给了他,还答应为他盖房子、置田产。王生刚娶妻不久,兰富翁就去世了。妻子的弟兄们都鄙视王生,从不和他来往。特别是妻子兰氏,更是傲慢凶悍,常把丈夫当作奴仆使唤。自己吃美味佳肴,让丈夫吃粗茶淡饭,吃饭时给折两根草杆当筷子,这些王生都忍了下来。
王生十九岁时,去郡里考秀才,结果名落孙山,心里很是懊丧。回到家中,正好妻子不在,锅里熬着羊肉羹。王生便舀起一碗吃起来。一会儿,兰氏走了进来,也不说话,劈手就把锅子端走了。王生十分羞惭,把筷子抛到地上,说:“这种境遇,倒不如死了!”兰氏怨恨的问王生什么时候去死,扔过一盘绳子让他去上吊。王生大怒,将饭碗抛到了兰氏身上,把头打破了,自己离家出走。路上仔细想想,万念俱灰,活着实在是不如死了,便揣着根带子进入一条深谷中。来到树丛里,正要选根树枝系带子,忽见土崖间微微露出条裙子。瞬间,一个小丫鬟冒出来,看见王生,急忙缩了回去。像影子一样消失了,土崖上却没有一点裂痕。王生心知是妖物,但正要寻死,所以也不害怕,将带子放下,一屁股坐在地上,察看动静。一会儿,丫鬟又露出半张脸,往外看了一眼,立即缩了回去。王生心想,如能跟着这些鬼物去,倒能享受到死的乐趣,便抓起块石头,敲打着土崖说:“地下如能进去,请指条路。我不是寻欢的,是求死的!”很久,没有动静。王生又敲着说了一遍。只听土崖内有人说道:“想寻死先回去吧,晚上再来!”话音虽细得像蜂子鸣叫,却清晰刺耳。王生答道““好吧!”往回走了走,坐等天黑。
不长时间,夕阳落山,天空繁星闪烁。土崖间忽然冒出一片高大的府第,两扇大门静静地敞开着。王生一步步登上台阶,走了进去。才几步,见前面横着一条河,波浪汹涌,热气蒸腾,像是温泉。用手试试,水热得像沸水,不知河有多深。王生怀疑这就是鬼指给他寻死的地方,便一头扎了进去。热水浸透几层衣服,皮肤灼烫得像要烂了一样。幸亏是浮在水面上,没有沉下去。在水中游了很久,渐渐能忍受水的热度,极力挣扎着才爬上河的南岸,所幸全身并没有烫伤。又往前走了会儿,远远望见一座大屋子内透出灯光,便朝着屋子走去。突然一条大狗窜出来,向王生猛扑,一口含住了他的衣服,将袜子撕破了。王生急忙摸起块石头打去,狗才稍往后退了退。接着又有一群狗拦路狂叫起来,都像牛犊一样大。正在危急时刻,一个丫鬟出来将群狗喝退,看着王生说:“寻死的人来?我家娘子可怜你遭受迫害,处境艰难。让我送你去‘安乐窝’。从此后再没有苦难了。”便挑着灯,领着王生开了后门,在昏黑的夜幕下往前走去。
不一会,来到一家,明亮的蜡烛照射着窗户。丫鬟说:“你自己进去,我回去了!”王生进门四下一看,原来是自己家!急忙返身跑了出来,正碰上兰氏使唤的一个老妈子,见了王生说:“找了你一整天,又要往哪里去?”拉着王生进入屋内。只见兰氏用手帕包着脑门上的伤,笑咪咪地从床上下来迎接,说:“我们做夫妻一年多了,连和你开个玩笑都不知道吗?我已经知罪了。你只是受了我一点责备,我可是实打实让你给打伤了,你也可以稍出口气了!”从床头上拿出两锭金子,塞到王生怀里,说:“以后全家的吃穿,你说了算,行了吧?”王生一语不发,将金子扔到地上,夺门跑了出去,仍想去深谷敲那座府第的大门。来到田野里,那个丫鬟行走缓慢,远远地挑着灯还能看得见,王生忙喊叫着追赶,灯停住了。等赶上,丫鬟说:“你又来了!宰负了娘子一片苦心。”王生说:“我想寻死。没和你商量再求活。娘子是大户人家,地下也需要人手,我愿意做苦役。实在感不到活着有什么快乐!”丫鬟劝道:“好死不如赖活,你的想法怎么这样荒谬啊!我家也没别的活,只有淘河、洒扫、喂狗、搬尸,做不到规定数量,就要削下耳朵、割掉鼻子、敲断小腿、剁去脚趾。你能行吗?”王生忙回答说:“能行!”又进入后门。王生问道:“刚才说的那些差事都干些什么?还要搬尸,哪来那么多死尸?”丫鬟说:“我家娘子以慈悲为怀,开了座‘给孤园’,专门收养地下极深处那些无家可归的冤鬼游魂。鬼魂多得成百上千,每天都有死去的,所以需要背了去埋了。请你去看看。”
不一会儿,走近一座门,上写着“给孤园”。进去一看,只见房屋又多又乱,十分污秽,臭气薰天。园里的鬼魂看见灯光,纷纷聚集过来,都是些没脑袋或缺胳膊少腿的,令人不堪入目。王生回过头来想走开。见一具鬼尸横躺在墙下,近前看看,血肉狼藉。丫鬟说:“才半天没搬,就被狗啃成这样。”让王生把鬼尸背走。王生面有难色,丫鬟见状,说:“你若办不到,请仍回你的‘安乐窝’享福。”王生迫不得已,只得将鬼尸背起来,放到偏僻的地方。王生请丫鬟向娘子求情干点别的,以免遭受尸污,丫鬟答应。走近一间屋子,丫鬟说:“先坐在这里等着,我进去替你说说。喂狗的活较轻,我替你谋求这个差事,今后可要报答我!”去了刚一会儿,又跑出来,招呼王生说:“快来,快来!娘子出来了!”王生急忙跟她进去,见大堂上四下里挂着灯笼,一个女郎靠窗坐着,是一个二十来岁的仙女。王生拜伏在阶下,女郎命丫鬟扶起来,说:“这是个书生,不能养狗。就让他住到西屋里,主管簿籍吧!”王生大喜,忙跪下谢恩。女郎又说:“你看上去是个诚朴的人,可好好做事。如有差错。罪过不小。”王生连声答应。
丫鬟领着他来到西屋,见屋子非常整洁,王生心中很高兴,感谢丫鬟,又询问娘子的家世。丫鬟回答道:“娘子小名叫锦瑟,是东海薛侯的女儿。我叫春燕,早晚有什么事,就说一声。”说完便离开了;不一会儿,又抱来衣服和被褥,放到床上。王生兴奋终于有了个落脚的地方,天刚明,便起来开始工作,抄录鬼魂名册。属下的仆役,都来参见王生,送了很多酒肉。王生为了避嫌。将酒肉全部退回。每天两餐,都是吃的供应饭。锦瑟娘子察知王生廉洁谨慎,特别赐给他儒生巾和漂亮的新衣服。凡有赏赐,都命春燕送去。春燕生得很标致,跟王生熟了后,常常眉目送情。王生假装糊涂,谨慎地躲避,以免招致罪责。又过了两年多,锦瑟娘子赏给王生的东西超过日常薪俸一倍,但王生谦谨自守,一如既往。
一天夜晚,王生刚睡下,听到内院人声吵嚷。忙起床提刀出门,见内院一片火光,映红了天际。跑到院中暗处一看,一群强盗正在抢劫,仆役们惊骇得四散逃窜。一个仆人发现了王生,催促他快跟他逃。王生不肯,将脸上涂黑,紧了紧腰,杂在强盗中高呼:“不要惊吓了薛娘子!只搜掠财物,不要漏下!”这时,强盗们正到处搜不到锦瑟。王生得知锦瑟还没被捉到,便暗暗潜入府第后面,一个人寻找。碰到个藏着的老妇人,询问后才知道锦瑟和春燕都已翻墙逃走,便也跳过墙去,发现锦瑟二人藏在一个黑暗的角落里。王生说:“这地方怎能藏住人呢?”锦瑟回答道:“我实在走不动了!”王生扔下刀,背起她便跑起来。一直跑了二三里路,累得汗流浃背,才逃进深谷中。将锦瑟放下,让她坐在地上歇息歇息。忽然,一头猛虎挟着疾风窜了过来。王生大惊,急忙要拦住它,猛虎已一口叼住了锦瑟。王生紧紧地揪住虎耳朵,极力将自己的胳膊塞到虎口中,以代替锦瑟。老虎发怒,扔下锦瑟,咔吱一声咬断了王生的胳膊,断臂掉在地上,虎才离去了。锦瑟大哭着说:“苦了你了。苦了你了!”王生在急忙中还没感到疼痛,让丫鬟从衣服上撕下片布子裹住伤口。锦瑟忙阻止,俯下身子找到那根断臂,安到断茬上接好,又包扎起来。东方渐渐发白,天要亮了,三人才慢慢地往回赶来。到家中一看,一片废墟。天亮后,仆人和婆子们才渐渐会集起来。锦瑟亲自到西屋去,探视王生的伤臂,解开绷带一看,断臂已经接好,又拿出药敷到伤口上,才离开了。从此后,锦瑟越发看重王生。让他享用的所有东西都和自己的一样。
王生臂伤痊愈以后,锦瑟在室内摆下酒宴慰劳他。王生来到,赐他坐下;王生再三谦让,才在一角落坐。锦瑟举杯劝酒,犹如对待贵宾。过了会儿,锦瑟说:“我的身子已让你背过,我想效仿过去楚王女和钟建的故事,但没有媒人,羞于自荐。”王生恐慌地说:“娘子对我恩重如山,即使舍上这条命也难以报答。刚才娘子讲的对我是非分之事,我怕遭雷打,实在不敢从命。如果娘子可怜我没有妻室,赐一个丫鬟就已经太过了。”锦瑟默然无语。
一天,锦瑟的大姐瑶台忽然来了。是个四十多岁的美人。到了晚上,瑶台叫进王生,让他坐下,说:“我不远千里赶来,为我妹妹主婚,今晚就把她嫁给你。”王生急忙站起来推辞,瑶台立命拿酒来,命两人喝交杯酒。王生苦苦推谢,瑶台夺过他的酒杯,为他们二人换盏。王生才伏到地上谢罪,接过锦瑟的酒喝了。瑶台出去后,锦瑟对王生说:“实话告诉你吧:我本是仙姬,因为有罪被谪。我自愿来到地下,收养冤鬼,以将功赎罪。赶上遭天魔劫难,才和你有附体姻缘。所以从远方请大姐来,一是为我们主婚;二是让她代理家务,以便我跟你回去。”王生恭敬地说:“在地下最快乐!我家有悍妇,而且屋子狭窄简陋。恐怕你受不了委屈。”锦瑟笑着说:“不妨事,两人欢饮一场,便上床成就了好事。过了几天,锦瑟对王生说:“阴间聚会时间不可太长,你先回去,料理一下家务,我随后自己便去。”于是给王生一匹马骑着,开门出去后,土壁又合上了。
王生骑马回到村中,村里的人见了都大为惊骇。来到家门口,只见高房大屋,焕然一新。原来,王生打伤兰氏离家出走后,兰氏叫来两个哥哥,想等王生回来痛打一顿报仇。等到天亮也没回家,两个哥哥才走了。有人在沟里找到王生的鞋子,怀疑他已经死去。既而一年多没有音讯。有个姓贾的陕中人,请媒人说通了兰氏,就在王生的家里娶了她。半年中又修建了好多房子。后来姓贾的外出经商,又买了一个小老婆回来,从此后兰氏便经常在家吵闹,贾某也常常是几个月不回家。王生询问了实情,大怒,将马拴住,直奔入内。看见原来的那个老妈子,老妈子惊得忙伏在地上叩头。王生痛骂一顿,又让她领着去找兰氏,兰氏却已经跑了。不久,在屋子后面找到了她,她已经上吊自杀了。王生便让人将尸体送回她的娘家。将那个小妾叫来,见十几岁年纪,生的还算标致,晚上便收留了她。贾某托村里的人传话,恳求还他的小老婆,小妾却哀号着不肯去。王生便写下诉状,要告贾某霸占家产,夺人妻子。贾某不敢再要,连忙收了店铺走了。王生怀疑锦瑟负约,一晚正在和妾喝酒,听见外面有车马声,接着有人敲门,原来是锦瑟来了。锦瑟只留下春燕,其他人都让回去了。进入室内,妾行拜见礼,锦瑟端详了端详说:“这人有生男之相,可以代我受苦了。”便赐给她华丽的衣服和明珠首饰,妾拜了后收下,立在一边侍奉。锦瑟拉她坐下,尽情谈笑。过了很久,锦瑟说:“我醉了,想睡觉!”妾便辞出,王生也脱鞋上床。妾出门一进入自己的卧室,却见王生躺在床上,大吃一惊;忙返回原来的屋子窥视,屋里的灯已灭了。此后王生没有一晚不睡在妾处。一夜,妾起来,偷偷的到锦瑟卧室看看,见锦瑟和王生二人正在谈笑,十分惊骇,,忙跑回去告诉王生,床上却没人了!天明后,暗暗告诉王生这些奇怪的事,王生自己也不知道,只觉得有时候睡在锦瑟处,有时又睡在妾处。王生嘱咐妾不要宣扬这事。时间长了后,丫鬟也跟王生私通起来,锦瑟仿佛不知道一般。后来,丫鬟忽然难产,嘴里只叫“娘子”。锦瑟一进去,胎儿马上就下来了,还是一个男孩。锦瑟接生毕,把孩子递到丫鬟怀里,笑着说:“奴婢不可再生啦!业障一多,割爱可就难了!”从此后。丫鬟没再生产。妾生了五个男孩,两个女孩。锦瑟在王生家住了三十年。其间常常返回老家。来来往往都是在黑夜。一天,带着丫鬟走了,从此没再来。锦瑟走后,王生活到八十岁时,忽然带着一个老仆夜间外出,也一去不复返了。
【太原狱】
太原有户人家,婆、媳都是寡妇。婆婆方到中年,不能自守。村里一个无赖常常跑到她家里去跟她私通。媳妇看不惯,暗暗地在门口、墙头下阻挡那个无赖,不让进门。婆婆十分羞惭恼恨,找了个茬要休了媳妇。媳妇不愿走,因此婆媳二人天天吵架。婆婆更加愤怒,便反咬一口,向官府诬告媳妇有奸情。官府问她奸夫的姓名,婆婆既:“那人黑夜来天明就走,谁知道是谁?拷打那淫妇,就会知道!”于是,又传唤媳妇。媳妇果然知道奸夫的姓名,但却说是婆婆跟那人私通,不是自己。二人争执不休。官府便将那个无赖拘拿了来,无赖又申辩说:“她们两个我谁都没有私通,是她们婆媳合不来,所以胡说八道冤枉我!”官府说:“一村上百人,怎么单单冤枉你!”将他重打一顿。无赖只得招供说是跟媳妇私通。官府拷打媳妇,她却始终不承认。官府便判决婆婆可以将媳妇赶出家门。媳妇不服。忿忿地又告到了省里。像上次一样,省里也不能判决。
当时,正好淄川县的进士孙柳下做临晋县令,以善断案而闻名。省里便把这个案子下到临晋,让孙县令审理。人犯带到后,孙县令略略审讯了一遍。就将犯人暂且下到狱中。让衙役准备砖头、行块、刀子、尖锥等东西,等黎明时使用。衙役们都困惑不解,说:“要上酷刑,自有板子大棍,怎么拿这些不是刑具的东西审案呢?”不明白是什么意思,姑且准备下再说。
第二天,孙县令升堂。问知吩咐预备的东西都已备好,便命都摆到大堂上。将犯人带上来,又挨个大略审问了一遍,才对婆媳二人说:“这件事也没必要搞得多么清楚明白。淫妇是谁虽然定不下来,但奸夫已经明确。你们家本是清白人家,不过是被坏人一时诱骗了罢了,罪责全在那奸夫身上。大堂上现有刀子、石块,你们自己拿去给我将那奸夫杀了!”婆媳听说,害怕一旦失手会偿命,孙县令说:“不用担心,由我作主!”于是,婆媳二人一同起身,拾起石块砸那个无赖。媳妇早对那无赖恨入骨髓,两手搬起块大石头,恨不能立即砸死他!婆婆则只是拿些小石子往无赖的屁股、大腿上砸。孙县令又命用刀子,媳妇拿起刀来,一刀往那无赖的胸膛上捅去;婆婆则犹豫着不敢下手。孙县令见状,忙阻止说:“行了!我已知道淫妇是谁了!”命将婆婆拿下,严刑拷打,果然讯知实情。痛打了那无赖三十大板,才了结了这个案子。
【新郑讼】
长山县石宗玉,是个进士出身,在新郑县当县令。有一个远客张某人,在外经商,因生了病,既不能步行,又不能骑马,便雇了一辆人力车回家。身上带着做买卖赚的五千贯钱。由两个车夫载着他在路上走。
到了新郑县城,两个车夫把车子放在路边,去买东西吃,张某自己一人守着钱躺在车上。有个某甲从这车旁经过,偷眼一看,见车上没有别人,就去抢张的钱。张某有病不能抵挡,被某甲把钱抢了去。张某不顾有病,用尽全身力气爬起来,远远跟在某甲身后。走了不多时,见某甲进了一个村子,他仍紧跟不放,也进了村子。随后又见某甲进了一家门里,张某不敢进人家的宅子,便从短墙上向里张望。恰好某甲放下钱回头一看,也看见了张某,就跑出来抓住张某喊抓贼,并将张某绑起来送到县署去见石县令,恶人先告状,诬告张某做贼。石公问张某,他详细说明了经过,喊冤叫屈。石公因没有什么证据,就责令他们先回去。
张某与某甲下了大堂,都说县官没有青红皂白,石公只当没听见。下堂后,石公回忆起某甲很早就欠赋税,就派人去某甲处追交,结果,第二天,某甲就拿了三两银子来纳税。石公问他银子是哪里来的,某甲说:“卖了衣物换来的。”并且说得有名有姓。石公命人去问纳税人中有没有与某甲一个村的,正好某甲的邻居也来了。石公就传来问他说:“你是某甲的邻居,他的银子是哪里来的,你当然知道。”邻人说:“不知道。”石公又对某甲说:“邻居都不知道你的钱是哪里来的,一定来路不明。”某甲一听便害怕,使眼色给邻居说:“我卖了某东西、某家具,你岂不知道?”邻人急忙说:“对!对!是有这个事。”石公生气地说:“你必定与某甲一同偷过,不动大刑你不会说实话。”邻人一听要动大刑,就赶忙说:“因为我们是邻居,没有敢说实话。现在大刑眼看就到了我身上了,还隐瞒什么?他实在是抢的张某的钱。”石公问出了真情,便放了邻人。
这时,张某因丢了钱,还在城里未走。石公就命某甲把钱还给张某。从这件事,可以看出石公为官是真心为民办事。
【李象先】
李象先,是寿光县的名人。他的前世是一座寺庙的火头僧,无病而死。灵魂离体后,游荡在外,栖息在一个牌坊上。往下看见往来行人,头顶上都冒出火光,大概是身体内的阳气。夜晚,想到牌坊上不能久居,但下面房屋一片昏黑,不知应该到哪里去。只有一家灯火通明,灵魂便飘荡着赶去,进入家门,一下子变成了一个婴儿。母亲喂他,看见乳汁十分恐惧;但肚子饥饿不堪,只得闭住眼睛勉强吮吸起来。过了三个多月,就不再吃奶。再喂他,便惊叫得啼哭不休。母亲只得用米汁掺和着枣栗喂养他,才得以长大成人,这就是李象先。李象先儿童时到那座寺庙,看见寺僧,还能一一叫出他们的名字。只是到老都害怕奶水。
【房文淑】
开封人邓成德,游学来到兖州,住在一座破庙中,受雇为一个专造户口簿的人抄抄写写。到了年底,同事和仆役们都回家了,只剩下邓成德一个人,在庙里做点饭吃。
一天,天刚明,有个少妇敲门进来,十分艳丽,到佛像前烧上香,叩拜后走了。第二天,少妇又来拜佛。晚上,夜深后,邓生起床掌上灯,刚想做点什么,少妇却早早地来了。邓生便问:“怎么来得这样早?”少妇说:“天明后人太杂,所以不如黑夜来;又担心来得太早会打扰你睡觉休息。刚才望见灯光,知道你已起床,所以来了。”邓生调戏道:“庙里没人,住在这里可免来回奔波之苦。”少妇讥笑道:“庙里没人,难道你是鬼吗?”邓生见能和她亲近,等她拜完佛,就拉她坐下求欢。少妇说:“在佛面前怎能做那种事!你身无片瓦,还敢妄想吗?”邓生执意恳求,少妇才说:“离这里三十里地,有个村庄,村里有六七名儿童还没请到塾师。你可前去找一个叫李前川的人,请求这个差事,就说要带家眷去,让他另准备一间屋子.我就可以跟你过了,这是长久之计。”邓生担心拐人家妇女事发后会获罪,少妇说:“不要紧。我姓房,小名叫文淑。没有亲属,常年寄居在舅父家里,不会有人知道的。”邓生大喜。辞别文淑,去那个村庄拜会李前川,果然被雇为塾师,又约定年前就带家眷来。返回后,告诉文淑经过。文淑先走一步,约定在路上等着他。邓生随后即告别同事,借了匹马往村庄赶去,文淑果然在半路等候。邓生下马,让她骑上,继续赶路。到了学馆,两个人便成了好事,生活在一起。一直过了六七年,竟然像夫妻一样,感情和好,安安稳稳,也没有追捕逃妇的。
后来,文淑忽然生了个儿子。邓生因为家里的妻子不生育,意外得子十分高兴,起名叫“兖生”。文淑却说:“假婚配终究不会变成真的。我马上就要辞别你离去,又生下这么个累人的东西干什么!”邓生惊异地说:“我正想倘若我命好,挣下点钱。和你一块逃回老家,怎么说这种话?”文淑忙笑着说:“多谢,多谢!我可不会献媚谄笑,去仰大婆子的鼻息!给人作奶妈,让孩子难堪。”邓生忙替妻子辩白不妒嫉,文淑默然无语。一个多月后,邓生辞馆,计划和李前川的儿子一同外出经商,告诉文淑说:“我想,指望做塾师度日,难有宽裕的时候。不如学着做点买卖,倒还有赚些钱返回老家的希望。”文淑也不说话。到了夜晚,文淑忽然抱着孩子起来,邓生忙问:“干什么?”文淑说:“我要走了!”邓生急急起床,刚要追问,但门没开,文淑却无影无踪了。邓生惊骇之下,才醒悟文淑不是凡人。因为文淑形迹可疑,走了后也不敢告诉别人,只推说是回娘家去了。
在此以前,邓生离家远游时,曾与妻子娄氏约定,年底一定回来。没想到一去好几年没有消息。有人传言邓生已死,娄氏的哥哥因为娄氏并无子女,便劝她改嫁。娄氏不同意,和哥哥约下再等三年,每天靠纺线织布来维持生活。一天,天黑后,娄氏出去关大门,一个少妇忽然从门外挤进来,怀中抱着一个婴儿,说:“从娘家回来。正好天黑了。知道姐姐一个人住,所以来借宿一晚。”娄氏便让她进屋。到房中仔细一看,是一个二十来岁的美人。娄氏便高兴地和她同床而睡,两人一块逗弄着婴儿。娄氏见婴儿自得像瓠瓜一样,十分可爱,伤感地说:“我怎么就没有这么个东西!”少妇便说:“我正嫌他累人。就把他过继给姐姐作儿子,怎么样?”娄氏说:“别说娘子不舍得,就是舍得,我也没有奶水养活他啊!”少妇道:“这不难。这孩子刚出生时,我也没乳水,喝了半剂药就好了。剩下的药还在这里,就送给你吧。”说着,拿出一个小包放到窗台上。娄氏以为少妇在开玩笑,漫不经心地答应下,也没感到有什么奇怪的。第二天醒来,呼唤少妇,没人答应。一看,孩子在,少女却已开门走了。娄氏十分惊骇,直等到辰时,婴儿饿得号哭起来,娄氏不得已,只得将那包药喝了,一会儿便有乳汁流出来,就喂婴儿。这样过了一年多,孩子长得又白又胖,渐渐会学人说话,娄氏喜爱他不亚于自己亲生的。从此后,便打消了改嫁的念头。只是每天早起后便抱孩子,再不能干活赚钱,家里越发困难起来。
一天,少妇忽然来了。娄氏大吃一惊,害怕是来要孩子的,便先发制人,先责怪她当初不辞而别,接着又喋喋不休地讲起抚养孩子的艰难。少妇笑着说:“姐姐诉说诉说难处,我就扔了儿子不要了吗?”便用手招呼小孩,孩子却哭着扑到了娄氏怀里。少妇骂道:“小犊子不认得亲娘了!”又对娄氏说:“这孩子可是百金不换。拿钱来吧,我们立下买卖字据!”娄氏信以为真,却又拿不出一文钱,脸不禁红了。少妇忙笑着说:“姐姐别怕。我这次来正是为了孩子。自分别后,我一直担心姐姐没有养儿的资本,所以多方求借,凑了十多两银子拿来了。”于是拿出银子递给娄氏。娄氏又担心接受了银子,人家再要孩子自己就没话说了,死活不要。少妇放到床上,自己出门走了。娄氏忙抱着儿子追出门外,人已走远了,喊也不顾。娄氏怀疑少妇负气走了,心里惴惴不安。但自从得到银子,放债生息,家境富裕了不少。
又过了三年,邓生做买卖赚了钱,治办行装,返回家来。夫妻二人久别重逢,欣喜万分。邓生忽然看见了孩子,便问是谁家的,娄氏详细地讲了经过。邓生又问:“叫什么名字?”娄氏说:“他妈喊他兖生。”邓生大吃一惊,说:“这真是我的儿子!”忙问少妇带着孩子来的时间,正是他和文淑分别的那晚。邓生便向妻子讲了和房文淑的悲欢离合,两人因终有一子,倍觉欣慰,期望着文淑还来,却再也没有音讯了。
【秦桧】
青州的冯中堂家,杀了一头猪。拔去猪毛,见肉上写着一行字:“秦桧七世身”。将猪肉烹了一尝,味道恶臭,不能下咽,只得扔给狗吃了。唉!秦桧的臭肉,恐怕狗也不愿吃啊!
听益都人说,冯中堂的祖先,是在宋朝时被秦桧害死的,所以后代最敬岳飞。在青州城北大街旁建了座“岳王殿”,又塑了秦桧、万俟卨两人,跪在岳飞像前。来往行人每去瞻拜岳王殿时,都用石块投打秦、万二人,殿内香火不绝。后来,朝廷大军征伐于七,冯家子弟毁了岳王像。将秦桧、万俟卨二人的塑像搬到几里外的“子孙娘娘庙”中,让他们跪起娘娘来。恐怕百年以后,必定又有“杜十姨”“伍髭须”之类的讹误出现,(伍髭须、杜十姨:浙西有伍子胥庙,老百姓不知伍为何人,讹传为“伍髭须”,为他塑的像上有五溜长须。又有“杜拾遗祠”。即杜甫祠。又讹传为“杜十姨祠”,还一块商量将“杜十姨”嫁给“伍髭须”)真是太可笑了。
又:青州城内,原有座“澹台子羽祠”,当魏忠贤显赫时,有个世家中人谄媚他。将子羽的塑像毁掉了帽子,打落了胡子,改成魏忠贤的模样,这也算是骇人听闻的一件丑事了!
【浙东生】
浙东有个书生房某,到陕西设馆教书,常常对人吹嘘自己的胆大,啥也不怕。
一夜,房某赤身躺在床上睡觉,正睡间,忽然觉得有一个怪物从空中掉下来,浑身毛茸茸的,一下打在他的胸膛上,还有声响。他觉得这怪物有狗那么大,气喘嘘嘘,四只爪子不断地挠动。房生一时大为害怕,想爬起身来,这怪物就用两爪扑倒他;不一会,房生就被吓昏了。
呆了一个时辰,房生朦胧中觉得有人用尖东西刺他的鼻子,他立即打了个喷嚏,便苏醒了过来。睁眼一看,见屋里灯光荧荧。床边还坐着一个美人,这美人笑着对他说:“好一个男子汉。胆子就这么大吗?”房生马上意识到这女子一定是狐,不觉更害怕起来。女子渐渐走近房生,与他戏耍挑逗,房生这才慢慢胆子大了些,便相欢好。待了半年,他俩感情更深。
一天,女子正睡在床上,房生起了不良之心,偷着用打猎的网子蒙住了她。女子醒来,不能动身,就请求房生放开她,但房生只是对她笑而不去放她。女子生气,忽然化作一团白气,从床下冒了出来,非常气愤地:“你终究不是好朋友,赶快送我走。”说着就一手拉着房生出了门。房生就觉得身不由己地跟女子走起来,一霎又腾空而起,在天空飞行。约走了一顿饭的时间,女子忽然一放手,房生便晕头晕脑地从空中掉了下来,正好落在一个财主的园子里。这园子里有一口陷阱,上面盖着用绳子结的网子,房生落在网子上,肚子压在网上,把网也压偏了,半个身子悬在阱口上。他定了定神向阱下一看,一只老虎正蹲在阱底,仰起头来虎视眈眈地看他。老虎想吃他,就猛地跳起来咬人,只差不到一尺就咬着房生。房生这时吓得心胆都碎了。主人的园丁来喂虎,见了房生很觉奇怪,便把他扶上来,这时房生已被吓昏。待了一会儿,才慢慢醒来。园丁问他,他详细说了经过。这个地方是浙江地界,距离房生老家已有四百多里。主人知道这件事后,便赠给他路费,叫他回家。
房生回到家里,告诉别人说:“我虽然两次死过,都是狐所为。但没有狐,我还穷得回不了家呢。”
【博兴女】
博兴人王某,有个女儿刚满十五岁。当地一恶霸看中女子的姿色。趁她外出时,将她强抢了去,没有一个人知道。到家后,恶霸逼奸女子,女子不从,号哭着抗拒撕打。恶霸不遂,勒死了她,将尸体用石头缒着,沉在了家门外一口深水塘中。王某到处找不到女儿,正无计可施。天上忽然下起暴雨。雷电绕着恶霸家闪来闪去,突然霹雳一声,一条龙飞腾而下.将恶霸的脑袋拧下来抓走了。不一会儿,雨过天晴,塘中女尸浮了上来,一只手中还抓着个人头,仔细一看,正是恶霸的首级。官府得知,将恶霸的家人逮了去讯问,才知道实情
【一员官】
济南府吴同知,性格刚强,清正廉洁。当时官府里有一条不成文的规矩:哪个官犯了贪污罪,上司总是加以庇护,不但不处罚,反而把他贪污的钱分摊在其他同事身上,没有人敢阻挠或违抗。只有这位吴同知不怕,上司强迫他为赃官垫钱,他不干;上司气得骂他,他回骂说:“我官虽小,也是朝廷任命的。你可以参奏处分我,但不可以咒骂我!要死便死,我绝不会损朝廷之禄,代赃官偿还赃钱!”他这么一说,上司拿他没办法,只得好言劝慰。人们都说那年头不兴走正道,叫我说,不能怪年头不好,是有些混帐人自己不走正道罢了。
跟吴同知同时的有个叫穆情怀的,博兴县高苑镇人,被狐狸精附了体。常常慷慨激昂地谈论世道。外人只能听见座上的说话声,看不见跟他对谈的人。这天他到了济南,朋友们谈话间有人问他:“你既是狐仙附体,该没有不知道的事儿,请问济南府有多少官员?”穆情怀马上答道:“只有一个。”大家听了,都笑他说得不对;又问他为什么那么说,他说:“合济南府虽然有七十二名官员,其实,真够格的只有吴同知一个。”
那时候,泰安张知州,因为脾气倔,人们送外号“橛子”。过去大官僚等有地位的人来游览,登山的人工、牲畜、车舆等一切费用都向当地老百姓摊派。可是张知州到任后就把这个陋规废除了。若是大官跟他要猪啊羊的一类物品,他就说:“我就是一只猪、一只羊,请把我宰了犒劳你的仆人去吧!”大官也无可奈何。张知州自从远离家乡到泰安做官,与妻子儿女分别已十二年。刚到任时,夫人领着儿子从都城来看望他,开头一两天挺喜欢;六七天后。夫人不慌不忙地说:“你做官这么多年,穷困得连蒸饭的甑子上都蒙上了尘土。你难道老糊涂了,不顾子孙了吗?”张公一听这话气坏了,把夫人大骂一通,还令人拿棍子来,逼着夫人跪下挨打。儿子伏在娘身上大哭,恳求代母受过。张公狠狠地打了儿子一顿,才算消了气。夫人难过加失望,领着儿子回了家,发誓说:“老东西就是死在泰安我也不再来了!”过了一年,张知州死在了任上。
【丐仙】
高玉成是大户人家的子弟,住在金城的广里。他擅长针灸,不论病人穷富都给治。
有一天来了个乞丐,小腿上长着烂疮,躺在路边上,腿上又是脓又是血,臭不可闻。居民们怕他死了,每天给他送点吃的。高玉成见了,可怜他,派人把他扶到家来,安顿在偏房里。仆人们嫌他臭,捂着鼻子远远地站着。高玉成拿出艾草点着,亲自给他针灸,天天供他饭菜。过了几天,乞丐馋了,要汤喝要饼吃,仆人怒骂了他一顿。高玉成知道了,就打发仆人给他汤和饼。没过多久,乞丐又要酒肉,仆人跑来说:“这个要饭的太可笑了!原先在路上躺着的时候,一天连一顿饭也吃不上。现在可好,一天三顿吃着,还嫌孬;给了汤饼又要酒肉,这么贪吃,就该把他扔回大路上去!”高玉成问仆人,他的疮怎么样了,仆人说:“痂快掉了,好像可以走路了。我看他是故意呻吟,装着喊痛。”高玉成说:“唉,给他酒肉能花几个钱?等他恢复了健康,总不会把咱当仇人吧。”仆人假意答应,却不照办,还跟伙伴一起笑话主人傻。第二天,高玉成亲自去看乞丐,乞丐腿一拐一拐地站起来,感谢他:“先生你的大恩大德,就像把死人救活,叫白骨长肉,我真是感激不尽。只是我的疮刚痊愈,还没完全康复,想吃点好的解解馋。”高玉成这才知道他原来的命令仆人并未执行,便把仆人喊来痛打一顿,命令他马上给乞丐送酒肉来,还要把酒烫热。仆人心中暗恨乞丐,到了夜里,仆人放把火把偏房烧了,故意喊:“失火了!快救火呀!”高玉成赶紧起来一看,偏房已变成一片瓦砾,惋惜地说:“唉,这下乞丐完了。”赶快督促大家把火救灭。这时,大家才见乞丐躺在火堆里,正呼呼大睡,鼾声如雷。大家把他推醒,乞丐睁眼一看,故作惊讶说:“咦!屋子哪去了?”人们这才知道他不是平常人。高玉成也更加敬重他,让他到客房里去住,给他换上新衣服,天天与自己在一起。问起他的姓名,自称“陈九”。住了几天,模样也显得有光泽了,而且谈吐不凡,棋下得也好,高玉成常输给他,就天天跟他学棋艺,还真学到了一些下棋的奥秘。这样过了半年,乞丐也不说走,高玉成也是一刻也离不了他。即使来了贵客,也叫上乞丐陪着饮酒。席间掷骰子行酒令,陈九就替高玉成猜点数,每猜必准,高玉成很惊奇。高玉成知道他不是凡人,常求他显显本事,陈九推辞说自己没什么本事。
有一天,陈九说:“我想走了,过去受你的大恩,今天我设小宴请你,你可别带旁人去呀。”高玉成说:“咱在一起处得好好的,怎么忽然走?你一个钱也没有,我哪能去叨扰你呢。”陈九很坚决地说:“一杯酒能花几个钱!”高玉成说:“上哪里去呢?”陈九回答说:“去你后花园。”这时正是严冬季节,高玉成怕花园亭子里冷,陈九说:“不碍事。”高玉成就跟他到了园子里。一进园子,猛觉气候立刻暖和得像阳春三月,进了亭子,更暖和了,有成群的珍奇鸟类一起展开歌喉鸣叫。仿佛暮春时节。亭子中的案子、茶几都镶嵌着玛瑙玉器。还有一架水晶屏风晶莹光亮,可以照人,可以看见里面有花树摇曳,有的正开花,有的花在落;还有一种小鸟。白的像雪,飞来飞去地叫,声音很好听,用手去摸时。却啥也没有。高玉成愣了半天才坐下,又见一只鸜鹆在架上学人说话:“上茶!”一会儿就见一只丹凤鸟叼一个红玉盘飞来,盘中有两只玻璃杯,杯中盛着香茶,来到高玉成面前,伸着长脖子,恭敬地站着。等高玉成饮了,放回茶杯,丹凤鸟又叼了红玉盘子,展翅飞去了。鸜鹆又叫:“上酒!”马上就从太阳里边飞来一只青鸾、一只黄鹤,一只叼酒壶,一只叼酒杯,放在桌上。又有许多鸟儿送来菜肴,纷纷扬扬,鼓翅声不绝于耳。不大功夫,山珍海味摆满了桌案。酒菜都是罕见的上等品。
席上,陈九见高玉成酒量很大,说:“您是海量,得用大杯。”鸜鹆又叫:“大杯伺侯!”忽然,太阳边上光点闪闪,有一只大蝴蝶扇动翅膀用脚抓着刻了鹦鹉花样的酒杯向园中飞来,酒杯装了有一斗的酒;待落到案桌上,高玉成才看出这蝴蝶比大雁还大,蝴蝶的两翅膀形态美丽,上有五彩花纹,高玉成赞不绝口。陈九呼道:“蝶子劝酒!”蝴蝶飞动一下,变成了一个美人,绣衣飞舞。前来敬酒。陈九又说:“还得伴酒呀。”美人于是翩翩起舞,舞到高潮处,两脚离地有一尺多高,不时向后仰头,折腰,头都快碰到脚了;又来了个倒空翻,连点土星也没沾着,边舞边唱道:连翩笑语踏芳丛,低亚花枝拂面红。曲折不知金钿落,更随蝴蝶过篱东。
唱罢,余音袅袅不绝。高玉成高兴得拉她到身边一同饮酒。陈九同意她坐下,并给她酒喝。
高玉成酒后控制不住自己,动了心,猛地把美人抱在怀里。美人却突然变成一只夜叉,眼球突出眼外,牙齿伸出嘴唇,一脸黑疙瘩肉,成了个丑八怪。高玉成吓得赶快放了手,趴在桌子上打哆嗦。陈九用筷子敲敲她的牙,喝斥说:“还不快走!”一敲,又变成了蝴蝶,忽闪忽闪飞走了。高玉成定了定神,告辞出来,仰面见天上月光如水,对陈九说:“您招待我的好酒菜从空中来,您家一定是在天上了。可不可以领我去游玩一番?”陈九说:“可以。”就拉了他的手一跳,离了地面,高玉成立刻觉得身子到了空中,离天不远了。渐渐地看见了一座很高的门,门口像井口那样圆,进到里面亮得跟白昼一样,路面都用苍色石头砌成,又平滑又干净,没有一星儿尘土。有棵几丈高的大树,上面开放着莲花那么大的红花。满满一树。树下有位美貌女郎正在石头上捶一件绛红色韵衣服,漂亮极了。高玉成看得呆呆地站在那里像根木头。女郎发现了,生气地说:“哪里的狂小子,来干吗!”用捶衣捧投中了他的脊背。陈九忙拉他到僻静地方,狠狠责备他。高玉成挨了一棒。酒也醒了,觉得很惭愧,就随陈九出来了,门外有白云接住他们的脚。陈九说:“从现在起,咱们就分别了。我嘱咐你一句,记住:你活不了多大年纪,明天赶快躲到西山去,或许可以免死。”高玉成想挽留他。他转身就走了。高发觉云朵渐渐降低,竞落在自家后园中,可园中景物与陈九请他赴宴时已大不一样了。回到屋里跟妻子一说,两人都很惊异。看看上衣挨棍子的地方,像晚霞一样红,还有股特别的香气。
次日早上,高玉成按陈九的嘱咐,带上干粮上了西山,正逢大雾满天,路都看不清了。踩着荒坡急走,忽然掉进个雾气弥漫的大窟窿里,只觉得很深很深,幸亏没有摔伤。清醒过来,定神一看。雾气蒸腾好像刚打开馒头笼,不免叹息说:“仙人叫我躲灾,终于躲不过命运,在这里头什么时候能出去,还不是一死?”坐了一个时辰,看见洞穴深处隐隐有光亮,便站起来走进去,谁知里边又是一番天地,有两个老者正在下棋,见了他,也不答理,只顾下棋。高玉成蹲在一旁看,下完了棋,老者把棋子收到盒里,才问他怎么到了这个地方。高回答说:“迷了路,掉进来的。”老者说:“这里不是人间,不便久留。我送你回去。”于是领他回到窟窿中。高玉成就觉着脚下有云气托他往上升,一会儿到了平地。一看,山里的树成了深黄色,叶子哗哗地往下落,像是秋末季节,惊得他说:“咦?我冬天来的,怎么忽然变成晚秋了?”跑回家里,妻和孩子都大吃一惊,与他抱头痛哭。高玉成奇怪,问妻子,妻说:“你从上了西山,已经三年了,俺还以为你不在人世了。”高说:“怪了,这是刚才的事呀!”拿出带的干粮一看,全变成粉末了。一家人都很诧异,妻说:“你走后,我梦见两个穿黑衣扎着亮腰带的人,好像来催租税的官差,气势汹汹进屋张望,说:‘高玉成哪里去了?’我不客气地说:‘他出去了。你们即使是官差,也不该闯进人家的内室呀!’两人就走了,边走边嘟哝:‘怪事怪事’什么的。”高玉成才恍然大悟:自已在山里遇见的是仙,妻子梦见的是鬼。
高玉成每逢对着客人,里边穿了挨过棍子的褂子,满座都能闻见那种特别的香气,既不像麝香,也不是兰花香,沾了汗,香气就更浓。
【人妖】
书生马万宝,是东昌人,为人狂放不羁;妻子田氏,也是放诞风流,夫妻二人感情敦厚。
一天,有个女子来到村中,寄居在马生邻居一个寡老太太家里,自己说是受不了公婆虐待,暂时跑出来躲避。女子缝纫手艺非常精巧,常为老太太做些针线活,老太太很高兴,便长留住了她。过了几天,女子又自称能在深夜给人按摩,专治女人腹部疾病。老太太常到马生家串门,一次向田氏宣扬女子的医术,田氏也没在意。又一天,马生从墙缝中窥见女子,年龄约十八九岁,模样很标致,心里不觉喜欢上了她。暗地里和妻子商量,让妻子装病把女子诱来。田氏便假装生起病来。老太太先过来问候,说:“蒙娘子招呼,她马上就过来;但她怕见男人,到时请不要让你丈夫进来。”田氏说:“家里房子不多,他还得出出进进,可怎么办呢?”装着沉思了一会,说:“晚上西村阿舅家叫他去喝酒,就让他别回来了。这也是容易的事。”老太太答应着走了。田氏便和马生商量好,用以人换人之计来算计这个女子。
天黑后,老太太领着女子来了,问:“郎君晚上回来吗?”田氏答道:“不回来了!”女子高兴地说:“这样才好。”说了几句话,老太太走了,田氏便点起蜡烛,展开被子,让女子先上床,自己也脱了衣服,灭了灯。忽然说:“差点忘了,厨房的门没关上,可别叫狗偷吃了东西。”下床开门出去,换成马生。马生蹑手蹑脚地进来,上床与女子一个枕头躺下。女子颤声说:“我要为娘子治病了!”又说些亲昵的话,马生不语。女子就用手抚摸马生的肚子,渐渐地到了肚脐下,停住手不动,忽然探摸下处,一声惊叫,女子惊讶恐怖的样子,不亚于抓住了毒蛇或蝎子,翻身下床,就想逃走。马生一把捉住,把手伸进女子的两腿间,一抓一把,原来也是男子!马生大骇,急忙喊叫点灯。田氏以为女子不同意,两人闹翻了,点上灯过来想给二人调停调停,进门一看,只见一个男子跪在地上哀求饶命,又羞又怕,忙跑了出去。马生细细究问,他自称是谷城人王二喜,因为哥哥王大喜是桑冲的弟子,所以学到了男扮女装的方法。马生又问:“玷污了多少人?”王二喜答道:“刚出道不久,才十六个人。”马生觉得王二喜的罪恶,应该诛杀,想告到郡府;但又爱怜他生的美貌,不忍心他死,便将他反绑起来阉割了。王二喜鲜血涌流,昏厥过去,一顿饭的功夫才苏醒过来。马生又将他扶到床上,盖上被子,嘱咐说:“我用药给你治伤,伤好后,必须跟我一辈子;否则,我就告到官府,让你去死!”王二喜唯唯连声。
第二天,老太太又来看望,马生骗她说:“她是我的表侄女王二姐。因为是石女,被丈夫家赶出了家门。昨夜跟我说明缘由,我才知道。夜晚她忽然身子不适,我才要去给她买药治病,还要到她丈夫家要求留下她来与我妻子作伴。”老太太听说,进屋探望王二喜,见面色如土,便询问病情。王回答说:“阴处忽然肿胀,可能是生疮。”老太太信以为真,走了。马生便为王二喜疗伤,一天天好起来。夜里二人经常鬼混,早上起来,王二喜就替田氏提水做饭,洒扫庭院,缝补衣服,俨然是个奴婢。住了不长时间桑冲便事败被杀,同党六十七人一并被凌迟处死。只有王二喜漏网,官府传令各地严行缉拿。村里人都怀疑王二喜,便召集村中老太太们,让她们隔着衣裳探摸王二喜的下处,证实是“女子”,大家才打消了疑虑。王二喜很感激马生,后来果真跟了他一辈子,死后,就葬在马氏墓的一侧,坟墓至今隐约还在。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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更新时间:2024/11/24 02:11:38