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 第四章 张子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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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四章 张子
张载,字子厚。世居大梁。以侨寓为凤翔郿县横渠镇人。少喜谈兵,至欲结客取洮西(时为夏有)之地。年二十一,以书谒范文正公仲淹。文正异其气貌,而甚少,惜之。手《中庸》一编授焉。曰:“儒者自有名教可乐,何事于兵?”遂翻然志于学。已未知所止也,求诸释、老者累年,乃反求之六经。仁宗嘉祐初,至京师见二程。二程于先生为外兄弟之子,卑属也。先生与语道学之要,厌服之。时方拥皋比,讲《易》京邸,听从者甚众。即撤坐辍讲。曰:“向与诸君语,皆乱道。比见二程,湛深于《易》,吾所不及。可往师也。”举进士,仕为云岩令。神宗立,迁著作佐郎。签书渭州军事判官。用中丞吕正献公荐,召对。问治道,对曰:“为治不法三代,终苟道也。”时荆公行新法,为举朝所沮,欲倚先生以为助。而语不合。出按狱浙东。还朝,即移疾屏居南山下。终日危坐一室,左右简编,俯而读,仰而思,有得则识之。或中夜起坐,取烛以书。尝曰:“吾学既得诸心,乃修其辞命。命辞无失,然后断事。断事无失,吾乃沛然。”所著有《东铭》、《西铭》、《正蒙》、《理窟》、《易说》等。而教学者,必于礼法。又以《周礼》为必可行于世。曰:“仁政必自经界始。经界不正,即贫富不均,教养无法。纵不能行之天下,亦当验之一方。”欲与学者买田一方,画为数井。上不失公家之赋役,退以其私正经界,分宅里,立敛法,兴学校,以推明先王之遗法。而有志未就。以吕汲公大防荐,召同知太常礼院。未及期,告归,竟卒于道。盖熙宁十年也。年五十八。嘉定间谥曰明。
一 正蒙
横渠之学,尽在《正蒙》十七篇。盖上则天道,下则人事,明则品类,幽则鬼神,大则经训,小则物名,无不阐述。庄生所谓“遍为万物说,说而不休”者也。然观其大体,要得之于《易》为多。故所言亦不出阴阳变化之理。惟阴阳虽二,其究则一。分之曰阴曰阳,合之则曰太和,其曰“太和所谓道”(《太和篇第一》)是也。或曰太虚,其曰“太虚者气之体”(《乾称篇第十七》)是也。是以言阴阳者,以著太和太虚之实;言太和太虚者,以见阴阳之根。此其自言之甚明,曰:“两不立,则一不可见。一不可见,则两之用息。”(《太和篇》)两不立则一不可见,《易系》所谓“乾坤毁则无以见《易》”也。一不可见则两之用息,《易系》所谓“《易》不可见则乾坤或几乎息”也。然乾坤不离《易》,而《易》之用惟在乾坤。故说《易》者,乾坤尽之矣。乾坤,阴阳也。故说《易》者,阴阳尽之矣。横渠惟一切推阴阳以为说,是故十七篇言。天地,则曰:“天地变化,二端而已。”(《太和篇》)言鬼神,则曰:“鬼神者,二气之良能也。”(同上)言人物,则曰:“动物本诸天,植物本诸地。”又曰:“有息者根于天,不息者根于地。”(《动物篇第五》)言性,则曰:“性其总合两也。”曰:“知性知天,则阴阳鬼神皆吾分内尔。”曰:“形而后有气质之性。善反之,则天地之性存焉。”(《诚明篇第六》)言学,则曰:“莫非天也。阳明胜则德性用,阴浊胜则物欲行。领恶而全好者,其必由学乎?”(同上《诚明篇》)言神化,则曰:“气有阴阳,推行有渐为化,合一不测为神。”(《神化篇》)言圣人,则曰:“大德敦化,然后仁智一而圣人之事备。性性为能存神,物物为能过化。”(同上)而《大易篇》且明示之曰:“一物而两体,其太极之谓欤?阴阳天道,象之成也。刚柔地道,法之效也。仁义人道,性之立也。三才两之,莫不有乾坤之道。”其说如此。则《宋史》本传称先生之学以《易》为宗,以《中庸》为体,盖其信矣。然而即亦有从佛氏转出者,如曰:“太虚无形,气之本体,其聚其散,变化之客形尔。至静无感,性之渊源,有识有知,物交之客感尔。客感客形,与无感无形,惟尽性者一之。”(《太和篇》)曰:“由象识心,徇象丧心,知象者心。存象之心,亦象而已。谓之心可乎?”(《大心篇第七》)其所谓客感,所谓存象之心亦象,非通于佛说心识之分,则不能道也。抑横渠虽不能无得于佛,而力攻佛、老,则与二程同。曰:“知虚空即气,则有无隐显,神化性命,通一无二。顾聚散出入形不形,能推本所从来,则深于《易》者也。若谓虚能生气,则虚无穷,气有限,体用殊绝。入老氏有生于无自然之论,不识所谓有无混一之常。若谓万象为太虚中所见之物,则物与虚不相资。形自形,性自性。形性天人不相待,而有陷于浮屠以山河大地为见病之说。此道不明,正由懵者略知体虚空为性,不知本天道为用。反以人见之小,因缘天地。明有不尽,则诬世界乾坤为幻化。幽明不能举其要。遂躐等妄意而然。”(《太和篇》)又曰:“释氏妄意天性,而不知范围天用。反以六根(眼、耳、鼻、舌、身、意)之微,因缘天地。明不能尽,则诬天地日月为幻妄。蔽其用于一身之小,溺其志于虚空之大。此所以语大语小,流遁失中。其过于大也,尘芥六合。其蔽于小也,梦幻人世。谓之穷理,可乎?不知穷理,而谓尽性,可乎?谓之无不知,可乎?”(《大心篇》)但不于人伦人事之迹蔽其狱,而以天道天用之理摧其军。此其文理密察,即二程有所不逮。而惜乎南渡以后,洛学传而关学遂微也。
二 西铭
横渠为说既与佛氏异,故穷生人之始,本诸天地,而不本诸法性;穷生人之终,信有委顺,而不信有涅槃。此观其《西铭》可见也。《西铭》曰:“乾称父,坤称母。予兹藐焉,乃混然中处。故天地之塞,吾其体;天地之帅,吾其性。民,吾同胞;物,吾与也。大君者,吾父母宗子;其大臣,宗子之家相也。尊高年,所以长其长;慈孤弱,所以幼其幼。圣,其合德;贤,其秀也。凡天下疲癃残疾,惸独鳏寡,皆吾兄弟之颠连而无告者也。于时保之,子之翼也。乐且不忧,纯乎孝者也。违曰悖德,害仁曰贼。济恶者不才。其践形惟肖者也。知化则善述其事,穷神则善继其志。不愧屋漏为无忝,存心养性为匪懈。恶旨酒,崇伯子之顾养;育英才,颍封人之锡类。不弛劳而底豫,舜其功也;无所逃而待烹,申生其恭也。体其受而归全者,参乎;勇于从而顺令者,伯奇也。富贵福泽,将厚吾之生也:贫贱忧戚,庸玉汝于成也。存,吾顺事;没,吾宁也。”首以乾坤体性,率性之教也。极于穷神知化,事天之功也。结以存顺没宁,知命之学也。此不独横渠也,凡儒者之所持以自别于二氏者,盖莫不用此道矣。然龟山(杨时)犹疑其近于墨子之兼爱,故伊川辩之,以为《西铭》明理一而分殊,墨氏则二本而无分(伊川《答龟山书》)。夫明道识仁,亦言仁者浑然与物同体,即与《西铭》何别?龟山疑《西铭》而不疑明道之言,何也?横渠有云:“心大则百物皆通,心小则百物皆病。”(《理窟》)若横渠、明道,亦惟心大,故视物我一体耳。《西铭》原名《订顽》。横渠讲学关中,于学堂双牖,左书“砭愚”右书“订顽”。因伊川语曰:“是当起争端。”乃改“订顽”曰“西铭”,“砭愚”曰“东铭”。《东铭》以戏言戏动、过言过动为戒。所以开警后学者甚切。然语气象之博大,辞义之深粹,则非《西铭》之匹也。后程门专以《西铭》教人。故学者亦遂多知《西铭》,而不及《东铭》云。
横渠之说,于《正蒙》、《西铭》外,尚有足述者,则《理窟》言变化气质是。曰:“变化气质。孟子曰:‘居移气,养移体,况居天下之广居者乎。’居仁由义,自然心和而体正。”(《理窟·气质》)又曰:“为学大益,在自能变化气质。不尔,卒无所发明,不得见圣人之奥。”(《理窟·义理》)此盖根其言性有天地之性与气质之性之分而来。荀子以性为恶,故主矫饰扰化,横渠以形而后有气质之性,故主变化气质。其意一也。而横渠即有与荀子甚相似者。荀子重礼,曰:“治气养心之术,莫径由礼。”而横渠亦首以礼教学者,曰:“礼所以持性。”(《理窟·礼乐》)曰:“使动作皆中礼,则气质自然得好。”(《理窟·气质》)荀子重心,曰:“治乱在于心之所可,亡于情之所欲。”而横渠亦以心统性情(拾遗有“心统性情者也”之言),曰:“心能尽性,人能弘道也。性不能检其心,非道弘人也。”(《正蒙·诚明》)曰:“变化气质,与虚心相表里。”(《理窟·义理》)此无他,变化气质之准在礼,而变化气质之柄在心也。朱子曰:“气质之说,起自张、程,极有功圣门,有补后学,前此未曾说到。”(《语类》)然以今观之,即未始不由荀子而出。安在前此未曾说到耶?大抵汉儒之学,犹与荀子为近;而唐宋以来,儒者但尊孔孟,而以荀子为悖于圣人,故二程皆极诋荀子。乃横渠独取荀子以成其说,岂其为学从入之途合,故有不期同而不得不同者耶?然而宋儒之中,吾则以横渠为博大矣。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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