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 第五章 明道程子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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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五章 明道程子
程颢,字伯淳。世居中山博野。后为河南人。父珦,通判南安军事。时濂溪为司理参军,珦与语,知其非常。因使颢与弟颐,往受学焉。颢尝自言:“再见周茂叔后,吟风弄月以归,有‘吾与点也’之意。”年二十六,中进士。调鄂县主簿。改上元县。迁晋城令。熙宁初元,用吕正献公荐,为太子中允,监察御史里行。王安石议行新法,言者攻之甚力。颢被旨赴中书议事,安石厉色待之。颢徐曰:“天下事非一家私议,愿平气以听。”安石为之愧屈。后安石逐不附己者,独不及颢。曰:“此忠信人也。”改签书镇宁军判官。迁太常丞。知扶沟县。已坐逸狱,责监汝州酒税。哲宗立,召为宗正丞,未行而卒,时元丰八年也。年五十四。太师文彦博题其墓,曰明道先生。嘉定中,赐谥纯公。先生学养纯粹,与弟颐讲学于洛,门人从者甚众,而未尝见其忿厉之容。尝言:“宁学圣人而未至,不欲以一善而成名。宁以一物不被泽为己病,不欲以一时之利为己功。”盖宋儒自濂溪外,学德莫有能过之者。而弟颐为先生墓志,至推为孟子后一人云。
一 识仁说
明道教人,每单提仁字,故《语录》中言仁处最多,而莫备于吕与叔(大临)《东见录》所记。后世因号之为识仁说。曰:“学者须先识仁。仁者,浑然与物同体。义礼知信,皆仁也。识得此理,以诚敬存之而已,不须防检,不须穷索。若心懈则有防,心苟不懈,何防之有?理有未得,故须穷索,存久自明,安待穷索?此道与物无对,大不足以名之。天地之用,皆我之用。孟子言‘万物皆备于我’,须反身而诚,乃为大乐。若反身未诚,则犹是二物有对。以己合彼,终未有之。又安得乐?《订顽》意思乃备言此体。以此意存之,更有何事?必有事焉而勿正,心勿忘,勿助长,未尝致纤毫之力。此其存之之道。若存得便合有得。盖良知良能,元不丧失。以昔日习心未除,却须存习此心,久则可夺旧习。此理至约,惟患不能守。既能体之而乐,亦不患不能守也。”(见《二程遗书》)夫孔子弟子问仁者多矣,而孔子又独许“颜回三月不违仁,其余则日月至焉而已”。何以孔门勤勤于仁若是?此意盖千数百年而未晓。至明道,乃曰“仁者浑然与物同体”,曰“此道与物无对,大不足以明之,天地之用皆我之用”。曰“以此意存之,更有何事”,然则仁者,岂非一贯之道,得其一而万事毕者耶!又是仁者,非得之于外,我固有之也。故又曰“孟子言万物皆备于我,须反身而诚,乃为大乐”,曰“良知良能,元不丧失,以昔日习心未除,却须存习此心,久则可夺旧习”。此其剀切明著,谓孔门之教至是复光,岂为过乎!虽然,明道何以悟及于此,要得力于禅学为多。夫“仁者浑然与物同体”,即所谓心佛众生,三无差别也;“此道与物无对,大不足以明之”,即所谓法无有比,无相待故也(六祖语);“天地之用,皆我之用”,即所谓三界唯心,森罗万象,一法之所印也(马祖语,见《传灯录》);“万物皆备于我,反身而诚”,即所谓若自悟者,不假外求也(六祖语);“存习此心久,则可夺旧习”,即所谓真如法常薰习故,妄心则灭也(《起信论》)。以彼证此,固有若合符节者矣。然得之于禅,而不作禅用,仍一一反之于孔孟之家法。故伊川作《明道行状》谓“出入于老、释者几十年,反求诸六经而后得之”。而先生亦自言:“吾学虽有所授受,天理二字(按天理即仁)却是自家体贴出来。”(见《语录》)然则谓先生非禅不可,谓先生是禅亦不可;谓先生不同孔孟不可,谓先生全同孔孟亦不可。本源无二,机用则殊,是在善学者自辨之。
二 定性书
明道之学尤见其出于禅者,莫如《定性》一书。《定性书》者,所以答横渠张子之问者也。其略曰:“所谓定者,动亦定,静亦定。无将迎,无内外。苟以外物为外,牵己而从之,是以己性为有内外也。且以性随物于外,则当其在外时,何者为在内。是有意于绝外诱,而不知性之无内外也。既以内外为二本,则又乌可遽语定哉!夫天地之常,以其心普万物而无心;圣人之常,以其情顺万物而无情。故君子之学,莫若廓然而大公,物来而顺应。《易》曰:‘贞吉悔亡。憧憧往来,朋从尔思。’(《易·咸卦》九四爻辞)苟规规于外诱之除,将见灭于东而生于西也。非惟日亦不足,顾其端无穷,不可得而除也。人之情各有所蔽,故不能适道。大率患在于自私而用智。自私则不能以有为为应迹,用智则不能以明觉为自然。今以恶外物之心,而求照无物之地,是反鉴而索照也。《易》曰:‘艮其背,不获其身。行其庭,不见其人。’(《易·艮卦》彖辞)孟子曰:‘所恶于智者,为其凿也。’与其非外而是内,不若内外之两忘也。两忘,则澄然无事。无事则定,定则明,明则尚何应物之为累哉!圣人之喜,以物之当喜。圣人之怒,以物之当怒。是圣人之喜怒,不系于心而系于物也。是则圣人岂不应于物哉!乌得以从外者为非,而更求在内者为是也。今以自私用智之喜怒,而视圣人喜怒之正为何如哉?夫人之情,易发而难制者,惟怒为甚。第能于怒时遽忘其怒,而观理之是非。亦可以见外诱之不足恶,而于道亦思过半矣。”夫古以善恶言性者,有之矣。以动静言性者,无有也。孟子言“四十不动心”,是心而非性也。引孔子言“操则存,舍则亡,出入无时,莫知其乡,惟心之谓”,亦是心而非性也。谓心为性,混心性而一之,盖自佛书始矣。《楞严经》阿难问佛“心不在内,亦不在外”,而佛所以告之者,或曰寂常心性,或曰性净明心,或曰圆妙明心,宝明妙性。故或者谓佛之言性,乃吾儒之心;其言心,乃吾儒之意。盖有见于此也。今明道论“动亦定,静亦定,无将迎,无内外”,正是心而非性。而又多与《楞严》之旨合。然则叶水心(适)讥其攻斥老、佛至深,而答张氏论定性,乃尽用老、佛之学而不知者(见《习学记言》),又岂不然欤!然明道论性,同有本之于儒者。曰:“生之谓性。性即气,气即性。”曰:“善固性也,然恶亦不可不谓之性。”曰:“论性不论气不备,论气不论性不明。二之则不是。”凡此所谓性,皆与孟、荀以来诸儒之谓性同。特既认善恶皆天理,不欲说人性有善而无恶。故曰:“人生而静以上不容说。才说性时,便已不是性。凡人说性,只是说继之者善。孟子言性善是也。”(并见《语录》)斯则终与禅语为近耳。明道一生学问主脑,尽在《识仁》《定性》两篇。故兹特举而论之。至明刘蕺山指《定性》一书,为发明周子“主静立极”之说。其合于周子处,学者取两先生之文比观自明,不待赘焉。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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