一、鬼神与灵异现象
    年轻的汉武帝广开言路,让各地推荐人才进京,然后亲自就国家大政方针向一众人才询问意见。
    询问意见的程序是这样的:皇帝把问题写在竹简上,发给大家,这个竹简就叫做“策”,竹简上的问题就叫做“策问”,皇帝的问话叫“制曰……”,所谓“临朝称制”,就是这个“制”;大家要应对“策”上边的“策问”,这个“应对”就叫做“对策”——我们现在也还常说“想个对策”,这个词就是从这儿来的。
    汉武帝的第一次策问主要问的是:听说三皇五帝的时候大搞政改、创作新乐章,天下由此大治,后来的君王都纷纷效仿,可到了夏桀王、商纣王的时候,王道完全败坏了,后来的人再想扭转却很难扭转过来了,直到后王兴起,好不容易才把颓势给止住了。这到底是怎么回事呢?是人们丢掉了当初的治国大道了,还是老天爷就这脾气?那,人力有什么可为之处吗?怎么做才能把国家治理好呢?
    看大家该怎么回答了。
    作“对策”的有很多人,全是天下英才,其中就有我们的主人公董仲舒。董仲舒的“对策”一开始就从《春秋》出发,说:“我看了《春秋》记载的历史,研究天和人之间的关系,哎呦呦,真是不得了哇!国家如果‘失道’了,老天就会降下一些警告,人世间的统治者一看:‘什么跟什么嘛,不过是个行政警告罢了,老子毫毛都没伤一根,不理会,不理会!’可老天爷是讲公道的,不是意思意思给老百姓看看就完了的,当他发现行政警告不起作用,就降下更大的灾祸,再搞些UFO和麦田怪圈什么的灵异现象出来,那意思是吓唬人间统治者:‘臭小子,别给脸不要脸,你丫能有今天还不都是老子罩着,看你尾巴翘这么高,可别忘了谁才是真正的老大!老天爷生气了,后果很严重!’如果老天爷接二连三地发下警告,人间统治者却还不悔改的话,老天爷就真生气了,大灾大难就全降下来了。
    “这么看来,老天爷不是不讲理的主儿,对人君是能罩着就罩着的,只有当人君实在太不像话的时候,老天爷才会发火,而只要人君不闹得太离谱,老天爷还是愿意罩着点儿的。所以,国家大治的关键就是看人间的统治者努力不努力了。”i
    董仲舒说自己熟读《春秋》,发现天下的大问题在于“失道”,这个词是董老的原话,我方才加了引号,直接引用了。现在就得捉摸一下了:什么是“道”?
    “道”这个词,缠绕中国历史两千多年,聚讼不休。道家的解决方案是最绝的:“《老子》五千言,开篇就说‘道可道,非常道’,所以,这个问题是无法言说的。如果你始终不说,你还可能理解对了,但你只要一说出口,那就肯定错了。”(这就好像现在的网络敏感词,版主既不公布,大家也不会说,但你还必须知道。可是,如果你想当然地以为一个词是敏感词,并把它规规矩矩地打了出来告诉别人,那只能说明它不是敏感词——敏感词可道,非敏感词。)——如果不是马王堆的帛书和郭店楚简的出土(后文再论),我们可能还真得承认《老子》是倾力在研究这个神秘的“道”的,嗯,看来儒家学者在这个问题上未必就不是专家。
    董仲舒不玩虚的,很直截了当地解释说:“所谓‘道’,就是通往理想政治的道路。这可是一条真正的康庄大道啊,路上每隔三五里的就有仁义礼乐,比收费站还多!”(道者,所繇适于治之路也,仁义礼乐皆其具也。)ii
    这毕竟是在回答皇帝的策问啊,如果董仲舒也玩一个“道可道,非常道”,说不定当时就被轰出去了。董仲舒用比喻来解释“道”和“失道”,非常清楚明白,大意是说:最好的治国方法就是沿着这条大道一直走下去,就像开长途车走国道一样,路只要能认准了,再加上驾驶技术过硬,距离目的地就会越来越近;可假若天堂有路你不走,地狱无门你自来投,放着好好的国道不走,非要冲到荒野里另辟蹊径,或者不专心开车,眼睛总踅摸着路边的MM,或者酒后驾车,横冲直撞,开到不晓得什么地方去了,这些就都叫做“失道”。所以说,我们看到历史上有不少昏乱的世道,那并不是因为国道不见了,而是因为昏君们不好好开车,拐到歪门邪道里去了。
    董仲舒认为,一辆行驶在康庄大道上的好车应该是这样的:司机认真负责,把住方向盘,认清路标,别把车给开歪了,而车上应有的加油站和维修点一应俱全——这些加油站和维修点就是仁、义、礼、乐。这一来,司机认真负责,加油站和维修点分布合理,车上乘客们也就安安全全了。
    就这些必要的加油站和维修点来说,“仁、义、礼”我们现代读者还都好理解,但“乐”真有那么重要的吗?——是呀,现在我们学校里音乐课几乎就是最不重要的课程了,而无论贝多芬还是周杰伦,都属于艺术/演艺范畴,难道这能和国家大政扯上什么关系吗?
    ——在古代还真就能的,“乐”几乎和“礼”具有同等重要的地位,所以前边汉武帝才会把搞政改和创作新乐曲并列来谈,所以董仲舒在这里特别指出:“乐者,所以变民风,化民俗也;其变民也易,其化人也著。”这就是说,音乐具有显著的移风易俗之功,是一种很有用的政治技术。他后边还说:歌功颂德也全要靠“乐”呀。——嗯,这很重要,我们可以看看《诗经》里边“颂”的部分,多都是些官方音乐,对开国老前辈和历代(当然也包括现代)的君王们极尽歌颂之能事。是呀,如果能用流行上口的旋律编写出若干极富感染力和麻醉力的政治歌曲来,大家天天唱着“我们大王真伟大”,或者“我们全心全意紧跟大王的步伐”之类,这对天下人心真可谓春风化雨、润物无声啊,有着绝对不可小觑的教化之功。一支歌的力量未必就输给一支军队。
    董仲舒接着引用孔子的话,说:“人能弘道,非道弘人。”——这句话见于《论语》,有名得很,但它到底是什么意思,却历来都是有争议的。董仲舒把它引在这里,看来他所理解的意思是:道是客观存在的,就像一台功能强大的电脑,但电脑怎么用,这主要不是取决于电脑本身,而是取决于电脑使用者,比如,有玩游戏搞得系统崩溃的,也有用电脑编写出很多精彩程序的。所以,那些坏的世道并不是因为天命终结了,世道就该着坏了,而是由于那些坏蛋国君造的孽太多,偏离了正道太远。世道的治与乱,全在人为呀!
    虽然事在人为,但人并不是孤独的,老天可一直在上边瞧着呢。董仲舒说:如果有人接受了天命即将为王,世上必然会出现一些科学无法解释的灵异现象,这就是王者承受天命的凭证。为什么会这样呢?因为天下人心都归向他,就像小蝌蚪找妈妈,老天感受到了人类世界中如此强烈的诚意,于是便降下祥瑞,比如降下一头会讲历史故事的熊什么的。《尚书》里说武王伐纣的时候有白鱼跳上了周武王的船,还有,周武王的屋顶上着了火,火烧着烧着就变成了乌鸦,这些可都是有据可查的灵异现象啊,正是周武王承受天命的凭证。(不知道飞碟和麦田怪圈的目击者是否也承受了什么天命?)
    老天爷可不是只会降下祥瑞的,他还会降下灾难。董仲舒接着说:坏蛋君王废弃了教化,滥用刑罚,致使道德沦丧,人心不古。而刑罚如果使用不当,就会积聚邪气,邪气积得多了,就会上下失和,阴阳错乱,妖孽滋生啊。
    董仲舒继续扯起《春秋》这杆大旗,说:《春秋》一开篇的第一句话就是“春王正月”,表面看上去好像仅仅是记载时间,就像“2010年1月”,或者“2038年3月”,其实可没这么单纯哦,这四个字里蕴涵着极深刻、极深刻的意义——咱们来看看《春秋》的“微言大义”到底有多么微妙——“春王正月”,王道之端就在“正”,而“正”次于“王”,“王”次于“春”,嗯,好好看看这四个字的排列顺序,难道不是这样吗?“春”是什么,是季节呀,是老天的所作所为;“正”是什么,是“王”的所作所为呀。这就是说,君王向上要效法老天,在人间要端正自己,走上正大光明的王道。
    这可是董仲舒很重要的思想了:天道最要紧的就是阴阳——阳为德,阴为刑;德主生,刑主杀;阳主要在夏天活动,使万物生长繁茂;阴主要在冬天活动,悄悄藏着,不动声色。我们只要认真观察一下老天的活动规律,就会发现他老人家是喜欢用德而不喜欢用刑的。所以,相应地,人间治国也该以德为主,以刑为辅呀。
    董仲舒接着说:我还没把《春秋》一开篇的大道理说完呢。您知道《春秋》里的“一”和“元”是怎么回事么?所谓“一”,就是万物的开始;所谓“元”,就是“大”。《春秋》纪年,把第一年称为“元年”,意思是说这是个重要的开始啊。这里可暗示着《春秋》的中心思想哎,是说一切的根源都在最尊贵的人那里——所以,做君主的要先让自己正心,正了心才能端正朝廷,端正了朝廷才能进一步端正百官,端正了百官才能端正万民,端正了万民才能端正天下四方,这样一来,大家就全往正道上走了,于是乎阴阳和谐,风调雨顺,五谷丰登,草木繁茂,不管多远的人在听说了君王的圣德之后都会赶来归附,老天的祥瑞会接二连三地降临,这就是王道的景象啊。
    董仲舒该转折了:现在皇上您这好那好,可为什么老天没受到感应呢,为什么没有祥瑞出现呢?这都是因为没有搞好教化工作,而老百姓没有走上正途啊。人都是追逐利益的,就像水总是会往低处流一样,而教化就是水的堤防啊。不建立堤防的话,水就会乱流一气的。只要教化工作做得好,那就会人心向善,奸邪不生;教化工作如果做得不好,就如同豆腐渣大坝决口一般,没法收拾了,靠刑罚是解决不了根本问题的。古代圣王全都明白这个道理,所以全都重视教化工作,在首都建设大学,在地方建设中小学,用仁来教育人民,用义来感化人民,用礼来节制人民,所以,那时候刑罚虽然很轻而犯罪的人却少之又少,这都是教化大行而风俗淳朴啊。
    ——这是儒家的一个经典思想,我们想想杜甫的“致君尧舜上,更使风俗淳”。
    董仲舒继续论述,从理论转入现实:秦朝搞的那套就是抛弃了德治而代之以苛刻的法制,把天下全搞坏了,所以仅仅十四年就亡国了。咱们汉朝接下了秦朝这个烂摊子,嘿,这个摊子还真够烂的,正如孔子说的“朽木不可雕也,粪土之墙不可污也”,烂泥扶不上墙,麻尾儿串豆腐——提不起来!董仲舒下边几句话说得很漂亮,其中就有好几个我们熟悉的成语:“法出而奸生,令下而诈起,如以汤止沸,抱薪救火,愈甚亡益也。窃譬之琴瑟不调,甚者必解而更张之,乃可鼓也;为政而不行,甚者必变而更化之,乃可理也。”——看,这么一句话里出了“扬汤止沸”、“抱薪救火”、“琴瑟不调”、“改弦更张”四个成语,意思是:天下给秦政府毁成这样了,咱们汉朝皇帝怎么想办法结果都治理不好,法令刚一颁布下去就催生了更多的奸佞邪恶,诸多政治措施不是扬汤止沸不解决根本问题,就是抱薪救火越搞越糟糕。那,怎么办呢?正如琴走音了,得把琴弦解下来重新调整一下,政治搞不下去了,也应该换个思路另外搞搞。咱们汉朝都已经迎来七十多年国庆了,老办法也该换换啦,不是都说要与时俱进嘛!
    ——这就是“天人三策”的第一策,原文太长,这里只是节要而说。可能熟悉孔孟的人早就按捺不住要问问题了:“第一个问题:董仲舒讲的那什么天人感应,什么灵异现象,是真的么?孔孟有这么说过吗?《春秋》里边有这类的记载吗?第二个问题:还有那个‘人都是追逐利益的,就像水总是会往低处流一样’,这都是正牌的儒家思想吗?这不是等于在否认人性本善吗?第三个问题:《春秋》里边的‘春王正月’啥的,真有那么玄妙的奥义吗?”
    第三个问题我们得放到后边再说,现在只来看看前两个问题。
    先来捉摸一下问题一:《春秋》里边真有灵异现象吗?
    一查资料,好像还真有:
    周宣王要杀大臣杜伯,杜伯很冤,愤愤地对老天说:“我不服!——哎,老天爷呀,跟你商量一下,等我死的时候给我搞个六月飞雪,我要让大家都知道我是冤枉的!”
    老天微微一笑:“就你这小样儿还想玩六月飞雪,不给你杜伯俩字搞成敏感词你就谢天谢地吧。”
    杜伯一愣,呆了半晌,嗫嚅着说:“那,那,给个旱天雷总可以吧?”
    只听天上“噗哧”一笑:“给你打旱天雷,哼哼,也行,可你得先告诉我,就你这点儿小小冤屈我都给打旱天雷,那等谁谁谁死的时候我可该怎么办呀?”
    杜伯歪着头,又是好半晌,终于带着哭腔说:“算了,你还是别管我了,求人不如求己,干脆这样,如果人死如灯灭那也就罢了,可如果死后有知,不出三年,我一定要让我们国君知道我的厉害!”
    杜伯死了。过了三年,周宣王会合诸侯一起打猎,豪车数百辆,从者数千人,声势浩大。就这样一个车队,按说撞死人都是白撞,谁敢招惹呀。可是,就在日中时分,风云突变,只见一辆白马素车兀然冲来,车上一人——按说都白马素车了,车上一人应该是银盔银甲素罗袍,手持一杆亮银枪才对,但这个年代还没有说评书的,所以车上这位是红衣红冠,红弓红箭,直奔周宣王就冲过来了。大家一看:咦,这不是杜伯么,他三年前不是就死了么!
    注意,这可不是三更半夜、月黑风高、偏街僻巷、孤身一人,而是白日当空、众目睽睽啊。只见杜伯追得近了,张弓搭箭,瞄准了周宣王。周宣王还奇怪呢:咦,自己心口这地方怎么有一个红色的光点呀,这杜伯可真搞笑,弄张弓还搞个高科技,切!
    眨眼间箭已离弦,呼啸而来。在场好几千人全都惊呆了,眼看着这一箭竟然速度变慢,形体变大,箭镞处的气流被推出了几道璀璨的波纹,这,这是怎么回事?
    只有周宣王是个明白人,把嘴一撇:“切,不就是玩个暴力美学么,你当自己是谁呀!”
    箭镞突然恢复正常速度,一瞬间便洞穿了周宣王的心脏。周宣王一口气都没多出,当即便往车上一扑,死了。
    ——这就叫“光天化日鬼杀人”,此事见于《春秋》。从此之后,大家互相转告,都说:“瞧见没有,人可不能乱杀呀,不然鬼神会报应的!”
    灵异现象不止一件,类似杜伯的事件在燕国也出现过。燕简公要杀大臣庄子仪,庄子仪在临死之前说了和杜伯一样的话:“如果人死如灯灭那也就罢了,可如果死后有知,不出三年,我一定要让国君知道我的厉害!”
    燕简公很是不屑:“切,没学过唯物主义不是,小庄啊,你犯了主观唯心主义的错误,陷入了先验论、怀疑论、不可知论、泛神论和超验主义的泥沼,你这是形而上学哦!不杀你对不起马克思,杀!”
    庄子仪死了。过了三年,燕简公出行,随从众多,浩浩荡荡。还是在日中的时候,大家突然看到庄子仪冲到了马路中间,手里抓着一根红色的棍子。交警先说话了:“嘿,小子,别以为乱闯红灯就没人管,还当自己是宝马了,不知道路口有摄像机吗!”
    庄子仪冷笑一声:“我是鬼哎,摄像机要能拍到我,你就找司马南领钱去吧!”
    庄子仪一边说着,一边举起了大棍,恶狠狠地直扑燕简公。
    燕简公脸色发青,嘴里念叨着:“不要怕,不要怕,他不过是个鬼,而鬼是不存在的,我可不要犯了主观唯心主义的形而上学的先验论的泛神论的超验主义的错误啊!”
    光天化日,众目睽睽,庄子仪眨眼间就冲到了燕简公的面前。
    燕简公突然问了一句:“哎,小庄,你是鬼吗?”
    庄子仪冷笑道:“废话!”
    燕简公迟疑着说:“按说,鬼是没有物质形体的,没有重量的,电视里的鬼片不是都演鬼从人的身体撞过去,而人却浑然不觉吗?”
    庄子仪一愣:“对呀,这又如何?”
    燕简公擦了擦额头的冷汗:“这就是说,你如果拿棍子打我,我应该根本就感觉不到才对!”
    庄子仪又是一愣:“咦,好像是这个理呀……不行,那,那咱们试试?”
    燕简公“嗯”了一声,摘了帽子,把脑袋探了过去:“也对,实践是检验真理的惟一标准,咱们就试试好了。”
    庄子仪抡圆了大棍,“呜”的一声,照着燕简公的脑袋就砸了下去。
    燕简公很是纳闷:“这棍子怎么还挂着风声呀,它应该不是物质实体才对呀,为什么……”
    “噗——”燕简公死了。
    ——又是一件“光天化日鬼杀人”的灵异事件,此事也见于《春秋》。从此之后,大家互相转告,都说:“瞧见没有,人可不能乱杀呀,不然鬼神会报应的!”
    再说一件宋国的事。宋文君时代,有个负责祭祀的官员叫做观辜。有一天,厉鬼附在巫子身上,责问观辜说:“臭小子,最近的祭祀工作搞得很差劲嘛,玉器拿塑料仿制品充数,茅台是工业酒精兑敌敌畏,献祭的肥牛全有疯牛病,也太不像话了吧。老实交代,这到底是你们国君干的,还是你自己干的?”
    观辜很有骨气:“我们国君年纪小,还在吃奶呢,这些事全是我观辜干的,你想把我怎么着吧?”
    巫子二话不说,抄起一支船桨当头便劈了过来。
    观辜一看:“好家伙,居然是岩流岛宫本武藏!”
    眼看着船桨离得近了,观辜好像突然明白了什么,大喊道:“——不对,鬼神怎么可以野蛮执法?!”
    巫子冷笑一声:“Kao,还把自己当人大代表了!”嘴里说着,船桨势头不减。
    “噗——”观辜死了。
    这件事,照旧是发生在光天化日、众目睽睽之下,后来也被记入《春秋》。从此之后,大家互相转告,都说:“祭祀不能不谨慎啊,鬼神在盯着咱们呢!”
    这种事齐国也有。齐庄王时代,王里国和中里缴两人打官司,打了三年也没打出结果来。齐庄王很为难,有心把两人都杀了,可又不忍错杀无辜之人;有心把两人都放了,又不想让有罪的人漏网。但这案子实在太难断了,包青天此时还未出生,江户川柯南不懂中文,名侦探叶子的故事熊逸还没写完……唉,看来已非人力所能为。那,那就听听鬼神的意见吧。
    于是,齐庄王派人弄来一只羊,带着王里国和中里缴一起到神社祭祀,杀羊歃血。王里国说:“我庄严宣誓,我无罪。”中里缴也宣誓:“我庄严——”话没说完,死羊突然跳了起来,一头朝着中里缴撞了过去,撞断了他的一条腿。
    中里缴“哎呦”一声:“我怎么这么倒霉!”
    半空中突然有人说话:“还有你倒霉的呢!”原来是神社里的神灵现身,照着中里缴的脑袋就是一记重拳。
    中里缴仆倒在地,当时就一命呜呼了。
    这件事,照旧是光天化日、众目睽睽,后来也被记入《春秋》。从此之后,大家互相转告,都说:“不要发假誓呀,神灵在盯着咱们呢!”
    这么多灵异现象全都是《春秋》有载哦,可是,孔子不是一个无神论者么?至少他老人家对这些神神鬼鬼的从来都是存而不论的态度呀,这,这不是很矛盾么?
    ——其实呢,一点儿都不矛盾,因为上面讲的这些个《春秋》并不是传说中孔子编的《春秋》,而是燕国的《春秋》、《齐国》的春秋、周天子的《春秋》等等,这几部《春秋》虽然没有流传下来,但书中的灵异现象却被墨家汇集起来,编纂进了他们墨家的经典《墨子》,上面这些故事,就是取自《墨子·明鬼》。iii
    这就告诉了我们两个信息:第一,《春秋》并不是孔子特别定下来的书名,并没有什么特殊的涵义,当时各国的史书还有好几部也都叫《春秋》呢;iv第二,董仲舒在对待老天的态度上和孔孟已经有了很大的差异,反倒和孟子毕生竭力苦战的墨家思想很有一些异曲同工之妙——这就让我们想到,自从“罢黜百家,独尊儒术”以后,难道先秦诸子百家的思想真的全部消亡了吗?也未必哦,墨家的“明鬼”思想不就悄悄地被藏进了董仲舒的儒家理念当中了吗,而墨家曾经可是儒家最大的对头呀。
    《墨子·明鬼》在上面讲过的那几个小故事之前还有一个总则似的大帽子,说:自从三代的圣王死了之后,天下越来越乱了,简直没法看了。怎么会搞成这样呢?还不都是因为大家对鬼神产生怀疑了,不知道鬼神是能够赏善罚恶的呀。如果天下人都能相信鬼神可以赏善罚恶,世界很快就会好起来的。v
    看,墨子想“明鬼”其实是为了现实服务的,所以他才从各国的《春秋》里摘选了那么多的“见鬼”的例子,告诉大家:鬼神就在我们身边。墨子为了取信于人,特意都选的那些光天化日、众目睽睽之下见鬼的例子,看起来确实很有说服力。可问题是,如果鬼神当真像墨子说的这样,天下还怎么可能大乱呢?谁还敢不老老实实地过日子呢?所以,天下大乱的现实其实已经把墨子的“明鬼”给结结实实地打翻在地了。我们再看董仲舒,他的“天人感应”理论在鬼神观上介于孔子和墨子之间,取了墨子神道设教的主意,但说得更虚了、更玄了,也就是说,把墨子那个重大的逻辑漏洞给补上了。——想反驳墨子的“明鬼”是很容易的,像我方才那样,一棒子就可以打倒,但反驳董仲舒的“天人感应”可就难了;墨子的“明鬼”说法用简单的逻辑就可以驳倒,而要反驳董仲舒的“天人感应”就需要借助现代化的“奥卡姆剃刀”了。
    另外,也许墨子自己都不知道,他的“明鬼”或许有着久远得多的传统渊源——爱德华·泰勒在他著名的《人类学》一书中讲过一个神判的例子,简直就是王里国和中里缴故事的外国翻版:“在俄罗斯的西伯利亚法庭上,可以看到奥斯加克人宣誓的有趣场面:当时,把一个熊头带到法庭上来,为的是如果见证人做了虚假的证明,在这种情况下,奥斯加克人就去咬这熊头,以此为誓召唤熊咬死那见证人。”vi——原始的神判仪式是如此普遍,当社会发生改变的时候,这些古老的习俗还会顽强地存在一段时间,但终会变得不合时宜。现在,感谢文明的进步,我们在俄罗斯的法庭上已经见不到熊头了(我诅咒这些北方的先民,居然犯了我的忌讳),而在墨子那个时候,熊头这种东西也早已不是时代的主旋律了。墨子固守着这份传统,确实像是一位不折不扣的宋国人——宋国人是以迷信著称的商朝人的后裔,在百家争鸣的时代没少受人揶揄,揠苗助长和守株待兔的故事就都是好事者拿来编排他们的。
    注释:
    i “天人三策”详见《汉书·董仲舒传》,原文太长了,这里就不引用了,放在附录里了。
    ii 所谓“春秋大义”,什么是“义”?一个被许多人认可的答案是:“义”就是“道”。比如[明]姚舜牧《春秋疑问》自序:“孔子曰:‘吾志在《春秋》。’又曰:‘其义则丘窃取之矣。’斯义何义也?《书》曰:‘无偏无颇尊王之义。’无有作好尊王之道,无有作恶尊王之论。道路即义也。而在人心无偏颇好恶之间。”
    另参[清]王夫之《春秋家说》卷一:“《春秋》有大义,有微言。义也者,以治事也;言也者,以显义也。非事无义,非义无显。”
    iii 《墨子·明鬼》:子墨子言曰:“若以众之所同见,与众之所同闻,则若昔者杜伯是也。周宣王杀其臣杜伯而不辜,杜伯曰:‘吾君杀我而不辜,若以死者为无知则止矣;若死而有知,不出三年,必使吾君知之。’其三年,周宣王合诸侯而田于圃,田车数百乘,从数千,人满野。日中,杜伯乘白马素车,朱衣冠,执朱弓,挟朱矢,追周宣王,射之车上,中心折脊,殪车中,伏弢而死。当是之时,周人从者莫不见,远者莫不闻,着在周之春秋。为君者以教其臣,为父者以警其子,曰:‘戒之慎之!凡杀不辜者,其得不祥,鬼神之诛,若此之憯遫也!以若书之说观之,则鬼神之有,岂可疑哉?非惟若书之说为然也,昔者郑穆公,当昼日中处乎庙,有神入门而左,鸟身,素服三绝,面状正方。郑穆公见之,乃恐惧奔,神曰:‘无惧!帝享女明德,使予锡女寿十年有九,使若国家蕃昌,子孙茂,毋失。郑穆公再拜稽首曰:‘敢问神名?‘曰:‘予为句芒。’若以郑穆公之所身见为仪,则鬼神之有,岂可疑哉?非惟若书之说为然也,昔者,燕简公杀其臣庄子仪而不辜,庄子仪曰:‘吾君王杀我而不辜,死人毋知亦已,死人有知,不出三年,必使吾君知之’。期年,燕将驰祖,燕之有祖,当齐之社稷,宋之有桑林,楚之有云梦也,此男女之所属而观也。日中,燕简公方将驰于祖涂,庄子仪荷朱杖而击之,殪之车上。当是时,燕人从者莫不见,远者莫不闻,着在燕之春秋。诸侯传而语之曰‘凡杀不辜者,其得不祥,鬼神之诛,若此其憯遫也!’以若书之说观之,则鬼神之有,岂可疑哉?非惟若书之说为然也,昔者,宋文君鲍之时,有臣曰祝夜姑,固尝从事于厉,祩子杖揖出与言曰:‘观辜是何珪璧之不满度量?酒醴粢盛之不净洁也?牺牲之不全肥?春秋冬夏“选”失时?岂女为之与?意鲍为之与?’观辜曰:‘鲍幼弱在荷襁之中,鲍何与识焉。官臣观辜特为之’。祩子举揖而槁之,殪之坛上。当是时,宋人从者莫不见,远者莫不闻,着在宋之春秋。诸侯传而语之曰:‘诸不敬慎祭祀者,鬼神之诛,至若此其憯遫也!’以若书之说观之,鬼神之有,岂可疑哉?非惟若书之说为然也。昔者,齐庄君之臣有所谓王里国、中里徼者,此二子者,讼三年而狱不断。齐君由谦杀之恐不辜,犹谦释之。恐失有罪,乃使之人共一羊,盟齐之神社,二子许诺。于是刭羊出血而洒其血,读王里国之辞既已终矣,读中里徼之辞未半也,羊起而触之,折其脚,祧神之而槁之,殪之盟所。当是时,齐人从者莫不见,远者莫不闻,着在齐之春秋。诸侯传而语之曰:‘请品先不以其请者,鬼神之诛,至若此其憯遫也。’以若书之说观之,鬼神之有,岂可疑哉?”是故子墨子言曰:“虽有深溪博林,幽涧毋人之所,施行不可以不董,见有鬼神视之”。
    iv [清]朱彝尊《经义考》卷一百六十八“百国春秋”条目下引《墨子·明鬼》这些故事,最后加按语说:“《公羊传》有‘不修春秋’”,则鲁之《春秋》也。周、燕、齐、宋皆有《春秋》,载在《墨子》,合以晋《乘》、楚《梼杌》、郑《志》,百国春秋之名仅存其八而已。
    另参[唐]刘知几《史通·六家》:“《春秋》家者,其先出于三代。孔子曰:‘疏通知远,《书》教也’;‘属辞比事,《春秋》之教也。’知《春秋》始作,与《尚书》同时。《琐语》又有《晋春秋》,记献公十七年事。《国语》云:‘晋羊舌肸习于春秋,悼公使传其太子’。《左传》昭二年,晋韩宣子来聘,见《鲁春秋》曰:‘周礼尽在鲁矣。’斯则春秋之目,事匪一家。至于隐没无闻者,不可胜载。又案《竹书纪年》,其所纪事皆与《鲁春秋》同。《孟子》曰:‘晋谓之乘,楚谓之杌,而鲁谓之春秋,春实一也。’然则乘与纪年、杌,其皆春秋之别名者乎!故《墨子》曰:‘吾见百国春秋’,盖皆指此也。”
    另外一种说法:[清]顾炎武《日知录》:“《连山》、《归藏》,非《易》也,而云‘三易’者,后人因《易》之名以名之也。犹之《墨子》书言,周之《春秋》、燕之《春秋》、宋之《春秋》、齐之《春秋》,周、燕、齐、宋之史,非必皆《春秋》也,而云《春秋》者,因鲁史之名以名之也。”
    v 《墨子·明鬼》:子墨子言曰:“逮至昔三代圣王既没,天下失义,诸侯力正,是以存夫为人君臣上下者之不惠忠也,父子弟兄之不慈孝弟长贞良也,正长之不强于听治,贱人之不强于从事也,民之为淫暴寇乱盗贼,以兵刃毒药水火,退无罪人乎道路率径,夺人车马衣裘以自利者并作,由此始,是以天下乱。此其故何以然也?则皆以疑惑鬼神之有与无之别,不明乎鬼神之能赏贤而罚暴也。今若使天下之人,偕若信鬼神之能赏贤而罚暴也,则夫天下岂乱哉!”
    vi [英]爱德华·泰勒:《人类学》(连树声/译,上海文艺出版社1993年第1版)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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