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 第二十八回 施恩重霸孟州道 武松醉打蒋门神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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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总批 :尝怪宋子京官给椽烛修《新唐书》。嗟乎!岂不冤哉!夫修史者,国家之事也;下笔者,文人之事也。国家之事,止于叙事而止,文非其所务也。
若文人之事,固当不止叙事而已,必且心以为经,手以为纬,踌躇变化,务撰而成绝世奇文焉。如司马迁之书,其选也。马迁之传伯夷也,其事伯夷也,其志不必伯夷也;其传游侠货殖,其事游侠货殖,其志不必游侠货殖也;进而至于汉武本纪,事诚汉武之事,志不必汉武之志也。恶乎志?文是已。马迁之书,是马迁之文也。马迁书中所叙之事,则马迁之文之料也,以一代之大事,如朝会之严,礼乐之重,战陈之危,祭祀之慎,会计之繁,刑狱之恤,供其为绝世奇文之料,而君相不得问者。凡以当其有事,则君相之权也,非儒生之所得议也。若当其操笔而将书之,是文人之权矣;君相虽至尊,其又恶敢置一未喙乎哉!此无他,君相能为其事,而不能使其所为之事必寿于世。
能使君相所为之事必寿于世,乃至百世千世以及万世,而犹歌咏不衰,起敬起爱者,是则绝世奇文之力,而君相之事反若附骥尾而显矣。是故马迁之为文也,吾见其有事之巨者而檃栝焉,又见其有事之细者而张皇焉,或见其有事之阙者而附会焉,又见其有事之全者而轶去焉,无非为文计,不为事计也。
但使吾之文得成绝世奇文,斯吾之文传而事传矣。如必欲但传其事,又令纤悉不失,是吾之文先已拳曲不通,已不得为绝世奇文,将吾之文既已不传,而事又乌乎传耶?盖孔子亦曰:其事则齐桓晋文,其文则史。其事则齐桓晋文,若是乎事无文也;其文则史,若是乎文无事也。其文则史,而其事亦终不出于齐桓晋文,若是乎文料之说,虽孔子亦早言之也。呜呼!古之君子,受命载笔,为一代纪事,而犹能出其珠玉锦绣之心,自成一篇绝世奇文。岂有稗官之家,无事可纪,不过欲成绝世奇文以自娱乐,而必张定是张,李定是李,毫无纵横曲直,经营惨淡之志者哉?则读稗官,其又何不读宋子京《新唐书》也!
如此篇武松为施恩打蒋门神,其事也;武松饮酒,其文也。打蒋门神,其料也;饮酒,其珠玉锦绣之心也。故酒有酒人,景阳冈上打虎好汉,其千载第一酒人也。酒有酒场,出孟州东门,到快活林十四五里田地,其千载第一酒场也。酒有酒时,炎暑乍消,金风飒起,解开衣襟,微风相吹,其千载第一酒时也。酒有酒令,无三不过望,其千载第一酒令也。酒有酒监,连饮三碗,便起身走,其千载第一酒监也。酒有酒筹,十二三家卖酒望竿,其千载第一酒筹也。酒有行酒人,未到望边,先已筛满,三碗既毕,急急奔去,其千载第一行酒人也。酒有下酒物,忽然想到亡兄而放声一哭,忽然恨到奸夫淫妇而拍案一叫,其千载第一下酒物也。酒有酒怀,记得宋公明在柴王孙庄上,其千载第一酒怀也。酒有酒风,少间蒋门神无复在孟州道上,其千载第一酒风也。酒有赞酒,“河阳、风月”四字,“醉里乾坤火,壶中日月长”
十字其千载第一酒赞也。酒有酒题,“快活林”其千载第一酒题也。凡若此者,是皆此篇之文也,并非此篇之事也。如以事而已矣,则施恩领却武松去打蒋门神,一路吃了三十五六碗酒,只依宋子京例,大书一行足矣,何为乎又烦耐庵撰此一篇也哉?甚矣,世无读书之人,吾末如之何也!」
话说当时施恩向前说道:“兄长请坐。待小弟备细告诉衷曲之事。”武松道:“小管营不要文文诌诌,只拣紧要的话直说来。”「快人快语。○每叹古今奏疏,悉是文文诌诌,不拣要紧说话直说出来,殊不足当武松一抹也。」施恩道:“小弟自幼从江湖上师父学得些小枪棒在身,孟州一境起小弟一个诨名,叫做金眼彪。小弟此间东门外有一座市井,地名唤做快活林,但是山东、河北客商都来那里做买卖,有百十处大客店,三二十处睹坊、兑坊。往常时,小弟一者倚仗随身本事,二者捉著营里有八九十个弃命囚徒,去那里开著一个酒肉店,都分与众店家和赌钱兑坊里。但有过路妓女之人,到那里来时,先要来参见小弟,然后许他去趁食。那许多去处每朝每日都有闲钱,月终也有三二百两银子寻觅。如此赚钱。「一段写得此林真是快活。」近来被这本营内张团练,新从东潞州来,带一个人到此。那厮姓蒋,名忠,有九尺来长身材;因此,江湖上起他一个诨名,叫做蒋门神。那厮不特长大,原来有一身好本事:使得好枪棒;拽拳飞脚,相扑为最。自夸大言道:‘三年上泰岳争交,不曾有对;「自是奇语。」普天之下没我一般的了!’因此来夺小弟的道路。小弟不肯让他,吃那厮一顿拳脚打了,两个月起不得床。前日兄长来时,兀自包著头,兜著手,「一应。」直到如今,疮痕未消。本待要起人去和他厮打,他却有张团练那一班儿正军,「先伏一笔。」若是闹将起来,和营中先自折理。有这一点无穷之恨不能报得,久闻兄长是个大丈夫,「得免大棒,与连日酒肉,何足道哉,正复此语难得耳。」怎地得兄长与小弟出得这口无穷之怨气,死而瞑目;只恐兄长远路辛苦,气未完,力未足,因此教养息半年三月,等贵体气完力足方请商议。不期村仆脱口先言说了,小弟当以实告。”
武松听罢,呵呵大笑;便问道:“那蒋门神还是几颗头,几条臂膊?”「为上文许多郑重一笑。」施恩道:“也只是一颗头,两条臂膊,如何有多!”武松笑道:“我只道他三头六臂,有哪吒的本事,我便怕他!原来只是一颗头,两条臂膊!既然没哪吒的模样,却如何怕他?”施恩道:“只是小弟力薄艺疏,便敌他不过。”武松道:“我却不是说嘴,凭著我胸中本事,平生只是打天下硬汉、不明道德的人!「快人快语。○然则公又是几条臂膊,若只是两条,又如何打得尽许多人也。」既是恁地说了,如今却在这里做甚么?「快人快语。」有酒时,拿了去路上吃。「快人快语。○千古第一酒场。」我如今便和你去。看我把这厮和大虫一般结果他!「打虎毕竟是武松平生得意之事,看他处处穿插出来。」拳头重时打死了,我自偿命!”「只作出口成谶,却已伏一笔。」施恩道:“兄长少坐。待家尊出来相见了,当行即行,未敢造次。等明日先使人去那里探听一遭,若是本人在家时,后日便去;若是那厮不在家时,却再理会。
空自去‘打草惊蛇,’倒吃他做了手脚,却是不好。”武松焦躁道:“小管营!你可知著他打了?「妙,反若与于蒋门神之甚也。」原来不是男子汉做事!「男子汉做事者,闭门如守女,开门如脱兔是也。」去便去!等甚么今日明日!「快人快语。」要去便走,怕他准备!”「再说一遍,画出要走。」
正在那里劝不住,只见屏风背后转出老管营来叫道:“义士,老汉听你多时也。今日幸得相见义士一面,愚男如拨云见日一般。且请到后堂少叙片时。”武松跟了到里面。老管营道:“义士,且请坐。”武松道:“小人是个囚徒,如何敢对相公坐地。”老管营道:“义士休如此说;愚男万幸,得遇足下,何故谦让?”武松听罢,唱个无礼喏,相对便坐了。施恩却立在面前。武松道:“小管营如何却立地?”施恩道:“家尊在上相陪,兄长请自尊便。”武松道:“恁地时,小人却不自在。”老管营道:“既是义士如此,这里又无外人。”便叫施恩也坐了。「极闲处无端生出一片景致,便陡然蒋天伦之乐,直提出来,所谓人皆有父子,我独亡兄弟也。○看他于为兄报仇后,已隔去无数文字,尚自隐隐吊动。」仆从搬出酒淆果品盘馔之类。老管营亲自与武松把盏,说道:“义士如此英雄,谁不钦敬。愚男原在快活林中做些买卖,非为贪财好利,实是壮观孟州,增添豪侠气象;「先把题目较正明白,然后令武松做出文字来。」不期今被蒋门神倚势豪强,公然夺了这个去处!非义士英雄,不能报仇雪恨。义士不弃愚男,满饮此杯,受愚男四拜,拜为兄长,以表恭敬之心。”「为兄报仇以后,忽然一人结拜为弟,忽然一人结拜为兄,都是飞空架出之事。○前张青文中有结拜武松为弟句,此本与结拜鲁达为兄句作照耀耳。此处忽然借来,又作武松文中一番照耀,笔势可其翻舞不定。」武松答道:“小人有何才学,「才学二字妙,正与后真才实学句对。」如何敢受小管营之礼。枉自折了武松的草料!”当下饮过酒,施恩纳头便拜了四拜。武松连忙答礼,结为兄弟。当日武松欢喜饮酒。吃得大醉了,「此句明明写是欢喜,却明明写出悲伤,我读之而知其然,天下人读之,当悉知其然也。」便叫人扶去房中安歇,不在话下。
次日,施恩父子商议道:“都头昨夜痛醉,必然中酒,今日如何敢叫他去;且推道使人探听来,其人不在家里,延挨一日,却再理会。”「写豪杰是豪杰,写爱敬豪杰是爱敬豪杰。○只因此一翻踢,却翻踢出下文绝妙一个酒情来,奇想奇格。」当日施恩来见武松,说道:“今日且未可去;小弟已使人探知这厮不在家里。明日饭后却请兄长去。”武松道:“明日去时不打紧,今日又气我一日!”「以不快语写出快语来,其妙可想。○此语却又似鲁达声口。」早饭罢,吃了茶,施恩与武松去营前闲走了一遭;回来到客房里,「客房里。」说些枪法,较量些拳棒。「写得不寂寞。」看看晌午,邀武松到家里,「家里。」只具著数杯酒相待,「妙。○趁势再一翻踢,务令下文极其突兀。」下饭按酒,不记其数。「妙。」武松正要吃酒,见他把按酒添来相劝,「翻踢尽致。」心中不在意;「又妙在急用五字兜住,又再顿下一日,明日便一发突兀矣。」吃了晌午饭,起身别了,回到客房里坐地。只见那两个仆人又来服侍武松洗浴。武松问道:“你家小管营今日如何只将肉食出来请我,却不多将些酒出来与我吃?「此篇极写酒情,故于此等句皆应标出。」是甚意故?”仆人答道:“不敢瞒都头说,今早老管营和小管营议论,今日本是要央都头去,怕都头夜来酒多,恐今日中酒,怕误了正事,因此不敢将酒出来。明日正要央都头去干正事。”武松道:“恁地时,道我醉了,误了你大事?”仆人道:“正是这般计较。”
当夜武松巴不得天明。「是写武松起来吃酒,非写武松起来干事也。若说是干事,此人不知文,并不知酒矣。」早起来洗漱罢,头上裹了一顶万字头巾;身上穿了一领土色布衫,腰里系条红绢搭膊;下面腿絣护膝八搭麻鞋;讨了一个小膏药贴了脸上“金印。”施恩早来请去家里吃早饭。武松吃了茶饭罢,施恩便道:“后槽有马,备来骑去。”
武松道:“我又不脚小,骑那马怎地?「此文只写酒字,故于闲话都一踢踢开去。」只要依我一件事。”「一篇题目。」施恩道:“哥哥但说不妨,小弟如何敢道不依。”武松道:“我和你出得城去,只要还我‘无三,不过望。’”「此等好句法,恰好从三碗不过冈脱化出来,前后掩映绝倒。○与三碗不过冈只换二字,已换成自己绝妙一句奇语,更与旧文无涉。汉武秋风辞起 句,亦只将高帝大风歌起句只换二字,亦换成自己绝妙一句奇语,更与旧文无涉。笑今人心枯髯断,追琢出来,自夸一字不盗旧人,却不中与 旧人作屁也。」施恩道:“兄长,如何‘无三不过望?’小弟不省其意。”武松笑道:“我说与你,你要打蒋门神时,出得城去,但遇著一个酒店便请我吃三碗酒,若无三碗时便不过望子去,这个唤做‘无三不过望。’”「奇奥之文,须此快解。」施恩听了,想道:“这快活林离东门去有十四五里田地,「先算路。」算来卖酒的人家也有十二三家,「次算望子。」若要每店吃三碗时,恰好有三十五六碗酒,「次算酒。」才到得那里。——恐哥哥醉了,如何使得?”「次算量。」武松大笑,道:“你怕我醉了没本事?我却是没酒没本事!带一分酒便有一分本事!五分酒五分本事!我若吃了十分酒,这气力不知从何而来!「此段文字全学淳于髡一斗亦醉,一石亦醉笔法,却更觉精神过之。」若不是酒醉后了胆大,景阳冈上如何打得这只大虫?「忽然又举此事,是绝妙下酒物。」那时节,「三字声情俱有。」我须烂醉了好下手,又有力,又有势!”「此又全学坡公酒气沸沸,从十指出句法,却更觉精神过之。」施恩道:“却不知哥哥是恁地。家下有的是好酒,只恐哥哥醉了失事,因此,夜来不敢将酒出来请哥哥深饮。既是哥哥酒后愈有本事时,恁地先教两个仆人自将了家里好酒,「妙。」果品淆馔,「亦少不得。」去前路等候,却和哥哥慢慢地饮将去。”「妙。○第一酒场,千载未见。」武松道:“恁么却才中我意;「深许之。」去打蒋门神,教我也有些胆量。没酒时,如何使得手段出来!还你今朝打倒那厮,教众人大笑一场!”施恩当时打点了,教两个仆人先挑食箩酒担,拿了些铜钱去了。老管营又暗暗地选拣了一二十条壮健大汉 ,慢慢的随后来接应,「武松虽是天人,然打蒋门神却实是一件事,另写老管营作下整备,极不孟浪。」都分付下了。
且说施恩和武松两个离了平安寨,出得孟州东门外来,行过得三五百步,只见官道傍边,早望见一座酒肆望子挑出在檐前,「笔笔欲舞,字字能飞。」那两个挑食担的仆人已先在那里等候。「妙,妙。」施恩邀武松到里面坐下,仆人已先安下肴馔,将酒来筛。武松道:“不要小盏儿吃。大碗筛来。只斟三碗。”「立之监,佐之史,不许紊乱酒规,千载未见如此。」仆人排下大碗,将酒便斟。武松也不谦让,连吃了三碗便起身。「飞舞而下。」仆人慌忙收拾了器皿,奔前去了。「更好行酒人,写得尽情尽致。」武松笑道:“却才去肚里发一发!「妙语,所谓开宗明义章第一。」我们去休!”两个便离了这座酒肆,出得店来。此时正是七月间天气,「好笔。」炎暑未消,金风乍起。两个解开衣襟,「又好酒候,写来入妙。」又行不得一里多路,来到一处,不村不郭,却早又望见一个酒旗儿,高挑出在树林里。「另写出一个望子,笔尖疲于变换矣。」来到林木丛中看时,却是一座卖村醪小酒店,施恩立住了脚,问道:“此间是个村醪酒店,也算一望么?”「妙语绝倒。○意带讽谏,妙绝。」「眉批:也算一望句俗本作哥哥吃么。」武松道:“是酒望。须饮三碗。若是无三,不过去便了。”「酒场中忽作此大平等语。」两个入来坐下,仆人排了酒碗果品,武松连吃了三碗,便起身走。仆人急急收了家火什物,赶前去了。「飞舞而下,笔尖不得少定。○叙事入妙,固矣,试问其飞舞之故在何处?」两个出得店门来,又行不到一二里,路上又见个酒店。武松入来,又吃了三碗便走。「小省法。」
话休絮繁。武松、施恩两个一处走著,但遇酒店便入去吃三碗。约莫也吃过十来处酒肆,「大省法。」施恩看武松时,不十分醉。「此句非武松面上无酒,只是写施恩心头有事。」武松问施恩道:“此去快活林还有多少路?”施恩道:“没多了,只在前面。远远地望见那个林子便是。”武松道:“既是到了,你且在别处等我,我自去寻他。”施恩道:“这话最好。「四字写出怕来。」小弟自有安身去处。望兄长在意,切不可轻敌。”「吃打后人语。」武松道:“这个却不妨,你只要叫仆人送我,前面再有酒店时,我还要吃。”「真是笔墨淋漓,有恨不起刘伶读之之叹。」施恩叫仆人仍旧送武松,施恩自去了。
武松又行不到三四里路,再吃过十来碗酒。「笔畅墨遂,真无纤毫之憾。」此时已有午牌时分,天色正热,却有些微风。「此五字惟酒后耳热时知之,写酒至此五字,真高山流水之曲矣。」武松酒却涌上来,把布衫摊开;虽然带著五七分酒,却装做十分醉的,前颠后偃,东倒西歪,「快人妙人。○奇绝之人,奇绝之事,奇绝之文。」来到林子前,仆人用手指道:“只前头丁字路口便是蒋门神酒店。”武松道:“既是到了,你自去躲得远著。等我打倒了,你们却来。”武松抢过林子背后,见一个金刚来大汉,披著一领白布衫,撒开一把交椅,拿著蝇拂子,坐在绿槐树下乘凉。「却先一现,笔势奇绝,遂有饿虎当路,奇鬼来瞰之意。」
武松假醉佯颠,斜著眼看了一看,心中自忖道:“这个大汉一定是蒋门神了。”直抢过去。「此来正打蒋门神也,却反放他过去,笔势奇兀不可言。」又行不到三五十步,早见丁字路口一个大酒店,檐前立著望竿,上面挂著一个酒望子,写著四个大字,道:“河阳风月。”「写过无数望子,最后又写出一个异样望子来。○看他加出四个字。」转过来看时,门前一带绿油栏杆,插著两把销金旗;每把上五个金字,写道:“醉里乾坤大,壶中日月长。”「又写出两把旗,陪上望子,又写出十个字,陪上四个字,总是将酒场异样排设。」一壁厢肉案、砧头、操刀的家生;一壁厢蒸作馒头烧柴的厨灶;去里面一字儿摆著三只大酒缸,半截埋在地里,缸里面各有大半缸酒;「真正快活林,名不虚立。」正中间装列著柜身子;里面坐著一个年纪小的妇人,「孙二娘后偏又生此一妙人,与上文潘氏激映。」正是蒋门神初来孟州新娶的妾,原是西瓦子里唱说诸般宫调的顶老。武松看了,瞅著醉眼,迳奔入酒店里来,便去柜身相对一付座头上坐了;把双手按著桌子上,不转眼看那妇人。「杀嫂后,偏要写出武二无数妙人妙事,一见之于十字坡,再见之于快活林矣。」那妇人瞧见,回转头看了别处。「写妇人酒保,笔笔是寻闹不成,妙妙。」
武松看那店里时,也有五七个当撑的酒保。武松却敲著桌子,叫道:“卖酒的主人家在那里?”一个当头酒保来看著武松道:“客人,要打多少酒?”武松道:“打两角酒。先把些来尝看。”「奇文。」那酒保去柜上叫那妇人舀两角酒下来,倾放桶里,烫一碗过来,道:“客人,尝酒。”「好酒保,好妇人。」武松拿起来闻一闻,摇著头道:“不好!不好!换将来!”「奇文。○闻一闻绝倒。」酒保见他醉了,将来柜上,道:“娘子,胡乱换些与他。”「好酒保。」「眉批:此段文情妙处不在写武松用许多撩拨,在写酒保妇人许多撩拨只是不动也,譬如张弓正以急张不得为乐矣。」那妇人接来,倾了那酒,又舀些上等酒下来。「好妇人。」酒保将去,又烫一碗过来。「又好酒保。」武松提起来咂一咂,道:“这酒也不好!快换来便饶你!”「奇文。○咂一咂绝倒。」酒保忍气吞声,拿了酒去柜边,道:“娘子,胡乱再换些好的与他,休和他一般见识。这客人醉了,只要寻闹相似,便换些上好的与他罢。”「真好酒保。」那妇人又舀了一等上色的好酒来与酒保。「真好妇人。」酒保把桶儿放在面前,又烫一碗过来。「真好酒保。」
武松吃了道:“这酒略有些意思。”「三番寻闹不出,只得放下另起。」问道:“过卖,你那主人家姓甚么?”「另起一头。○奇文。」酒保答道:“姓蒋。”武松道:“却如何不姓李?”「奇文。○我正怪今人纷纷有姓,却如何不姓李也。」那妇人听了道:“这厮那里吃醉了,来这里讨野火么!”酒保道:“眼见得是个外乡蛮子,不省得了,在那里放屁!”「看他已逗出许多不堪了,下文却又收住,妙绝。」武松问道:“你说甚么?”「急问一句,要寻出头来。」酒保道:“我们自说话,客人,你休管,自吃酒。”「真好酒保,妙妙。真好文情,妙妙。」武松道:“过卖:叫你柜上那妇人下来相伴我吃酒。”「又换一头。○于杀嫂后偏极写得武二风风失失。」酒保喝道:“休胡说!「不得不喝。」这是主人家娘子!”武松道:“便是主人家娘子,待怎地?相伴我吃酒也不打紧!”「到此处,不惟酒保妇人不堪,虽读者亦不堪矣。」那妇人大怒,便骂道:“杀才!该死的贼!”「不得不骂。」推开柜身子,却待奔出来。
武松早把土色布衫脱下,上半截揣在怀里,便把那桶酒只一泼,泼在地上,「妙。○有时一点一滴,惜之如性命,有时如渑如坻,弃之如粪土,写豪士好酒,另是一样性情。」抢入柜身子里,却好接著那妇人;武松手硬,那里挣扎得,被武松一手接住腰胯,一手把冠儿捏作粉碎,揪住云髻,隔柜身子提将出来望浑酒缸里只一丢。听得扑通的一声响,可怜这妇人正被直丢在大酒缸里。「奇绝妙绝之文,无一笔不在酒上出色。」武松托地从柜身前踏将出来。有几个当撑的酒保,手脚活些个的,都抢来奔武松。武松手到,轻轻地只一提,提一个过来,两手揪住,也望大酒缸里只一丢,桩在里面;「奇绝妙绝。○句法又变换。」又一个酒保奔来,提著头只一掠,也丢在酒缸里;「」再有两个来的酒保,一拳,「句。」一脚,「句。」都被武松打倒了。先头三个人在三只酒缸里那里挣扎得起;「真正快活林。」后面两个人在酒地上爬不动。「真正快活林。○读此句,始知前文泼酒之妙,真是无处不是酒。○鲁达打郑屠,下了一阵肉雨,便无处不是肉。武松打蒋门神,泼了一个酒地,便无处不是酒。一样奇绝妙绝之文。」这几个火家捣子打得屁滚尿流,乖的走了一个。武松道:“那厮必然去报蒋门神来。我就接将去。大路上打倒他好看,教众人笑一笑。”
武松大踏步赶将出来。那个捣子迳奔去报了蒋门神。蒋门神见说,吃了一惊,踢翻了交椅,丢去蝇拂子,便钻将来。武松却好迎著,正在大阔路上撞见。蒋门神虽然长大,近因酒色所迷,淘虚了身子,「一。」先自吃了那一惊;「二。」奔将来,那步不曾停住;「三。」怎地及得武松虎一般似健的人,又有心来算他!蒋门神见了武松,心里先欺他醉,「四。」只顾赶将入来。
说时迟,那时快;武松先把两个拳头去蒋门神脸上虚影一影,忽地转身便走。「笔翻墨舞,其捷如风。」蒋门神大怒,抢将来,被武松一飞脚踢起,踢中蒋门神小腹上,「其捷如风。」双手按了,便蹲下去。武松一踅,踅将过来,那只右脚早踢起,直飞在蒋门神额角上,踢著正中,「其捷如风。」望后便倒。武松追入一步,踏住胸脯,「其捷如风。○看他打虎有打虎法,杀嫂有杀嫂法,杀西门庆有杀西门庆法,打蒋门神有打蒋门神法,胸中有此许多解数。」提起这醋钵儿大小拳头,望蒋门神头上便打。原来说过的打蒋门神扑手,先把拳头虚影一影便转身,却先飞起左脚;踢中了便转过身来,再飞起右脚;这一扑有名,唤做‘玉环步,鸳鸯脚。’「此扑本是其捷如风,为上文又夹叙蒋门神,恐遂见迟延,故又重宣一遍也。」——这是武松平生的真才实学,非同小可!「前文自谦有何才学,此处便写出真才实学来,武二真是出色。」打得蒋门神在地下叫饶。武松喝道:“若要我饶你性命,只要依我三件事!”蒋门神在地下,叫道:“好汉饶我!休说三件,便是三百件,我也依得!”武松指定蒋门神,说出那三件事来,有分教:
改头换面来寻主,剪发齐眉去杀人。
毕竟武松说出那三件事来,且听下回分解。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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