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 第二十九回 施恩三入死囚牢 武松大闹飞云浦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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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总批:看他写快活林,朝蒋暮施,朝施暮蒋,遂令人不敢复作快意之事。稗官有益于世,乃复如此不小。
张都监令武松在家出入,所以死武松也,而不知适所以自死。祸福倚伏不测如此,令读者不寒而栗!
看他写武松杀嫂后,偏写出他无数风流轻薄,如十字坡、快活林,皆是也。今忽然又写出张都监家鸳鸯楼下中秋一宴,娇娆旖旎,玉绕香园,乃至写到许以玉兰妻之,遂令武大、武二,金莲、玉兰宛然成对,文心绣错,真称绝世也。
看他写武松杀四人后,忽用“提刀”“踌蹰”四字,真是善用《庄子》,几令后人读之,不知《水浒》用《庄子》,《庄子》用《水浒》矣。
后文血溅鸳鸯楼,是天翻地覆之事,却只先写一句,云忽然一个念头起,神妙之笔,非世所知。」
话说当时武松踏住蒋门神在地下,道:“若要我饶你性命,只依我三件事,便罢!”蒋门神便道:“好汉但说。蒋忠都依。”武松道:“第一件,要你便离了快活林,将一应家火什物随即交还原主金眼彪施恩。谁教你强夺他的?”蒋门神慌忙应道:“依得!依得!”武松道:“第二件,我如今饶了你起来,你便去央请快活林为头为脑的英雄豪杰都来与施恩陪话。”「此事快绝,写武二胸襟。」蒋门神道:“小人也依得!”武松道:“第三件,你从今日交割还了,便要你离了这快活林,连夜回乡去,不许你在孟州住;在这里不回去时,我见一遍打你一遍,我见十遍打十遍!轻则打你半死,重则结果了你命!你依得么?”蒋门神听了,要挣扎性命,连声应道:“依得!依得!蒋忠都依!”武松就地下提起蒋门神来看时,早已脸青嘴肿,脖子歪在半边,额角头流出鲜血来。「可笑。」武松指著蒋门神,说道:“休言你这厮鸟蠢汉!景阳冈上那只大虫,也只三拳两脚,我兀自打死了!「打虎得意之笔,便处处提唱出来。」量你这个直得甚的!快交割还他!但迟了些个,再是一顿,便一发结果了你这厮!”蒋门神此时方才知是武松,「武松自说出来。」只得喏喏连声告饶。
正说之间,只见施恩早到,带领著三二十个悍勇军健,都来相帮;却见武松赢了蒋门神,不胜之喜,团团拥定武松。「写得荣华。」武松指著蒋门神,道:“本主已自在这里了,你一面便搬,一面快去请人来陪话!”蒋门神答道:“好汉,且请去店里坐地。”武松带一行人都到店里看时,满地都是酒浆,入脚不得;那两个鸟男女正在缸里扶墙摸壁挣扎;「绝倒。」那妇人方才从缸里爬得出来,头脸都吃磕破了,下半截淋淋漓漓都拖著酒浆;「绝倒。」那几个火家酒保走得不见影了。「绝倒。」
武松与众人入到店里坐下,喝道:“你等快收拾起身!”一面安排车子,收拾行李,先送那妇人去了;「了。」一面寻不著伤的酒保,「寻字妙,不着伤的又妙。」去镇上请十数个为头的豪杰,都来店里替蒋门神与施恩陪话。尽把好酒开了,有的是按酒,都摆列了面,请众人坐地。武松叫施恩在蒋门神上首坐定。「争此一口无穷之气。」各人面前放只大碗,叫把酒只顾筛来。酒至数碗,武松开话道:“众位高邻都在这里:我武松「看他一篇说话,句句用我字起,说得响。」自从阳谷县杀了人配在这里,便听得人说道:‘快活林这座酒店原是小施管营造的屋宇等项买卖,被这蒋门神倚势豪强,公然夺了,白白地占了他的衣饭。’你众人休猜道是我的主人,「妙妙。」我和他并无干涉。「妙妙。」我从来只要打天下这等不明道德的人!「我字响。」我若路见不平,真乃拔刀相助,「我字响。」我便死也不怕!「我字响。」今日我本待把蒋家这厮一顿拳脚打死,就除了一害;「我字响。」我看你众高邻面上,权寄下这厮一条性命。「我字响。」我今晚便要他投外府去。「我字响。」若不离了此间,我再撞见时,「我字响。」景阳冈上大虫便是模样!”「打虎得意之事,处处提唱出来。」众人才知道他是景阳冈上打虎的武都头,「亦是武松自说出来。」都起身替蒋门神陪话,道:“好汉息怒。教他便搬了去,奉还本主。”
那蒋门神吃他一吓,那里敢再做声。施恩便点了家火什物,交割了店肆。蒋门神羞惭满面,「已出一口无穷之气矣。」相谢了众人,自唤了一辆车儿,就装了行李,起身去了,不在话下。且说武松邀众高邻直吃得尽醉方休。至晚,众人散了,武松一觉直睡到次日辰牌方醒。「收结前篇一番快事。」
却说施老管营听得儿子施恩重霸快活林酒店,自骑了马直来酒店里相谢武松,连日在店内饮酒作贺。快活林一境之人都知武松了得,那一个不来拜见武松。「写得荣华。」自此,重整店面,开张酒肆。老管营自回平安寨理事。施恩使人打听蒋门神带了老小不知去向,这里只顾自做买卖,且不去理他,就留武松在店里居住。自此,施恩的买卖比往常加增三五分利息,各店里并各睹坊兑坊加利倍送闲钱来与施恩。「再写快活林一句,真快活林不虚也。」施恩得武松争了这口气,把武松似爷娘一般敬重。施恩自从重霸得孟州道快活林,不在话下。
荏苒光阴,早过了一月之上。炎威渐退,玉露生凉;金风去暑,已及新秋。有话即长,无话即短。当日施恩在和武松在店里闲坐说话,论些拳棒枪法。「点缀。」只见店门前,两三个军汉,牵著一匹马,来店里寻问主人,道:“那个是打虎的武都头?”施恩却认得是孟州守御兵马都监张蒙方衙内亲随人。施恩便向前问道:“你们寻武都头则甚?”那军汉说道:“奉都监相公钧旨,闻知武都头是个好男子,「武松平生一片心事发,只是要人叫声好男子,乃小人之图害之者,早已一片声叫他做好男子矣。千古多有此事,君子可不慎哉!」特地差我们将马来取他。相公有钧贴在此。”施恩看了,寻思道:“这张都监是我父亲的上司官,属他调遣。今者,武松又是配来的囚徒,亦属他管下,只得教他去。”施恩便对武松道:“兄长,这几位郎中是张都监相公处差来取你。他既著人牵马来,哥哥心下如何?”武松是个刚直的人,不知委曲,便道:“他既是取我,只得走一遭,看他有甚话说。”随即换了衣裳巾帻,带了个小伴当,上了马,一同众人投孟州城里来。到得张都监宅前,下了马,跟著那军汉直到厅前参见张都监。
那张蒙方在厅上,见了武松来,大喜道:「大喜字与后大怒字前后相照,写小人面不由衷,真是活画。」“教进前来相见。”武松到厅下,拜了张都监,叉手立在侧边。张都监便对武松道:“我闻知你是个大丈夫,「一样好名字。」男子汉,「又一样好名字。」英雄无敌,「一样好说话。」敢与人同死同生。「又一样好说话。○甚矣,小人之巧也,凡君子意之所在,彼色色能知之,又色色能言之,而其心殊不然也。独世之君子,既已心知其人,而又不免心感其语,于是忽然中其所图,遂至猝不可救,则独何耶?」我帐前现缺恁地一个人,不知你肯与我做亲随梯已人么?”武松跪下,称谢道:“小人是个牢城营内囚徒;若蒙恩相抬举,小人当以执鞭随镫,服侍恩相。”张都监大喜,便叫取果盒酒出来。张都监亲自赐了酒,叫武松吃得大醉,「投之以所好,小人之巧真有如此,写得活画。」就前厅廊下收拾一间耳房与武松安歇。次日,又差人去施恩处取了行李来,只在张都监家宿歇。
早晚都监相公不住地唤武松进后堂与酒与食,放他穿房入户,把做亲人一般看待;「一段便写得与施恩一般。」又叫裁缝与武松彻里彻外做秋衣。「一段便写得与宋江一般。○君子所以不敢轻受人之解衣推食者,其心诚疑之也。」武松见了,也自欢喜,心里寻思道:“难得这个都监相公一力要抬举我!自从到这里住了,寸步不离,又没工夫去快活林与施恩说话。……虽是他频频使人来相看我,多管是不能够入宅里来?「却在口中补出两日事来,妙笔。」……”武松自从在张都监宅里,相公见爱,但是人有些公事来央浼他的,武松对都监相公说了,无有不依。外人俱送些金银、财帛、段疋……等件。「恶。」武松买个柳藤箱子,把这送的东西都锁在里面,「此一段亦竟与连日闲文,一样平平叙去,遂令读者不觉。」不在话下。
时光迅速,却早又是八月中秋。张都监向后堂深处鸳鸯楼下「楼名妙绝。狮子街定是武松杀人处,鸳鸯楼不是武松饮酒处也。○特写此段者,一则为武松杀嫂以后,又连连写出许多妇人与他相缠,便成绝世奇文;一则为此处先写预席一次,便见同候车室门路都熟,以便后日血溅一回入来也。」安排筵宴,庆赏中秋,叫唤武松到里面饮酒,武松见夫人宅眷都在席上,吃了一杯便待转身出来。「写杀嫂人偏写出许多妇人与他缠扰,妙心妙笔。」张都监唤住武松,问道:“你那里去?”武松答道:“恩相在上:夫人宅眷在此饮宴,小人理合回避。”「是武二。」张都监大笑道:「大笑与后大骂相照。」“差了;我敬你是个义士,「好说。」特地请将你来一处饮酒,如自家一般,「竟是武松语。」何故却要回避?”便教坐了。武松道:“小人是个囚徒,如何敢与恩相坐地。”张都监道:“义士,「好说。」你如何见外?此间又无外人,「内人奈何?」便坐不妨。”武松三回五次谦让告辞。张都监那里肯放,定要武松一处坐地。武松只得唱个无礼喏,远远地斜著身坐下。「画。」张都监著丫环养娘相劝,「写杀嫂人写出如许多般妇女来,真正妙想妙笔。」一杯两盏。看看饮过五七杯酒,张都监叫抬上果桌饮酒,又进了一两套食;次说些闲话,问了些枪法。张都监道:“大丈夫饮酒,何用小杯!”「竟是武松语。」叫:“取大银赏钟斟酒与义士吃。”连珠箭劝了武松几钟。看看月明光彩照入东窗。「好景。」武松吃得半醉,却都忘了礼数,只顾痛饮。张都监叫唤一个心爱的养娘,叫做玉兰,「玉兰名字妙,与前金莲二字遥遥相望,为武松十来卷一篇大文两头锁钥也。○武松一篇始于杀金莲,终于杀玉兰,金玉莲兰,千古的对矣。」出来唱曲。张都监指著玉兰道:“这里别无外人,只有我心腹之人武都头在此。你可唱个中秋对月时景的曲儿,教我们听则个。”玉兰执著象板,向前各道个万福,顿开喉咙,唱一只东坡学士中秋水调歌。唱道是:
明月几时有!把酒问青天:──不知天上宫阙,今夕是何年?我欲乘风归去,「樽前月下。忽闻此言,令人陡然念阳谷县紫石街,不知在何处。」只恐琼楼玉宇,高处不胜寒。──起舞弄清影,何似在人间?高卷珠帘低绮户,照无眠,不应有恨,何事常向别时圆?人有悲欢离合,月有阴晴圆缺,此事古难全!「绝妙好辞,令人想到亡兄,想到宋江,想到张青夫妻,想到管营父子,洒泪不止。」但愿人长久,千里共婵娟!
这玉兰唱罢,放下象板,又各道了一个万福,立在一边。张都监又道:“玉兰,你可把一巡酒。”「偏要写得妇人在杀嫂人眼前袅娜不已,妙心妙笔。」这玉兰应了,便拿了一副劝盘,丫环斟酒,先递了相公,次劝了夫人,第三个便劝武松饮酒。张都监叫斟满著。「妙心妙笔,不惟在眼前袅娜,直写得杀嫂人身边有许多妇人俄延不去矣。」武松那里敢抬头,起身远远地接过酒来,唱了相公夫人两个大喏,拿起酒来一饮而尽,便还了盏子。「宛然写出对嫂嫂饮酒时也。」张都监指著玉兰对武松道:“此女颇有些聪明,不惟善知音律,亦且极能针指。「忽然合出金莲本事来,妙心妙笔。」如你不嫌低微,「忽然合出金莲本事来,妙心妙笔。」数日之间,择了良时,将来与你做个妻室。”「写杀嫂人至此,妙心妙笔。疑非人间所有。」武松起身再拜,道:“量小人何者之人,怎敢望恩相宅眷为妻。枉自折武松的草料!”张都监笑道:“我既出了此言,必要与你。你休推故阻我,必不负约。”当时一连又饮了十数杯酒。约莫酒涌上来,恐怕失了礼节,便起身拜谢了相公夫人,出到前厅廊下房门前,开了门,觉道酒食在腹,未能便睡,去房里脱了衣裳,除了巾帻,拿条哨棒来,庭心里,月明下,使几回棒,打了几个轮头;「写未睡有情有景。」仰面看天时,约莫三更时分。「好笔。」
武松进到房里,却待脱衣去睡,只听得后堂里一片声叫起有贼来。「奇。」武松听得道:“都监相公如此爱我,他后堂内里有贼,我如何不去救护?”武松献勤,提了一条哨棒,迳抢入后堂里来。只见那个唱的玉兰慌慌张张走出来指道:「看他偏写出玉兰来,显出金锁玉钥也。」“一个贼奔入后花园里去了!”武松听得这话,提著哨棒,大踏步,直赶入花园里去寻时,一周遭不见;复翻身却奔出来,不提防黑影里撇出一条板凳,把武松一交绊翻,走出七八个军汉,叫一声“捉贼,”就地下,把武松一条麻索绑了。武松急叫道:“是我!”那众军汉那里容他分说。只见堂里灯烛荧煌,张都监坐在厅上,一片声叫道:“拿贼来!”
众军汉把武松一步一棍打到厅前,武松叫道:“我不是贼,是武松!”张都监看了大怒,「小人面皮风云转换,其疾如此。」变了面皮,喝骂道:“你这个贼配军,本是贼眉贼眼贼心贼肝的人!「前文一连叫出许多义士,此处一连说出许多贼来,小人口何足为据也。」我倒抬举你一力成人,不曾亏负了你半点儿!却才教你一处吃酒,同席坐地,我指望要抬举与你个官,你如何却做这等的勾当?”武松大叫道:“相公,非干我事!我来捉贼,如何倒把我捉了做贼?武松是个顶天立地的好汉,不做这般的事!”张都监喝道:“你这厮休赖!且把他押去他房里,搜看有无赃物!”众军汉把武松押著,迳到他房里,打开他那柳藤箱子「绝倒。」看时,上面都是些衣服,下面却是些银酒器皿,约有一二百两赃物。武松见了,也自目瞪口呆,只叫得屈。众军汉把箱子抬出厅前,张都监看了,大骂道:“贼配军!如此无礼!赃物正在你箱子里搜出来,如何赖得过!常言道:‘众生好度人难度!’「然则足下定好度耶?」原来你这厮外貌像人,倒有这等禽心兽肝!既然赃证明白,没话说了!”——连夜便把赃物封了,且叫送去机密房里监收。——“天明却和这厮说话!”武松大叫冤屈,那里肯容他分说。众军汉扛了赃物,将武松送到机密房里收管了。张都监连夜使人去对知府说了,押司孔目,上下都使用了钱。
次日天明,知府方才坐厅,左右缉捕观察把武松押至当厅,赃物都扛在厅上。张都监家心腹人赍著张都监被盗的文书呈上知府看了。那知府喝令左右把武松一索捆翻。牢子节级将一束问事狱具放在面前。武松却待开口分说,知府喝道:“这厮原是远流配军,如何不做贼!一定是一时见财起意!既是赃证明白,休听这厮胡说,只顾与我加力打!”那牢子狱卒拿起批头竹片,雨点的打下来。武松情知不是话头,只得屈招做“本月十五日一时见本官衙内许多银酒器皿,因而起意,至夜乘势窃取入己。”与了招状。知府道:“这厮正是见财起意,不必说了!且取枷来钉了监下!”牢子将过长枷,把武松枷了,押下死囚牢里监禁了。「何至死囚牢里,糊涂可笑,今古一辙。」武松下到大牢里,寻思道:“叵耐张都监那厮安排这般圈套坑陷我!若能够挣得性命出去时,却又理会!”「怨毒。」牢子狱卒把武松押在大牢里,将他一双脚昼夜匣著;又把木杻钉住双手,那里容他些松宽。
话里却说施恩已有人报知此事,慌忙入城来和父亲商议。「眉批: 此以下写施恩,与武松文无涉,分别读之。」老管营道:“眼见得是张团练替蒋门神报仇,买嘱张都监,却设出这条计策陷害武松。必然是他著人去上下都使了钱,受了人情贿赂,众人以此不由他分说。必然要害他性命。我如今寻思起来,他须不该死罪。只是买求两院押牢节级便好,可以存他性命。在外却又别作商议。”施恩道:“见今当牢节级姓康的,和孩儿最过得好。只得去求浼他如何?”老管营道:“他是为你吃官司,你不去救他,更待何时?”「好。」施恩将了一二百两银子,「写施恩为武松使用,都是大银子,不得不点出。」迳投康节级,却在牢未回。施恩教他家著人去牢里说知。
不多时,康节级归来,与施恩相见。施恩把上件事一一告诉了一遍。康节级答道:“不瞒兄长说,此一件事皆是张都监和张团练两个同姓结义做兄弟,「也结义做兄弟,写来一笑。○与前施恩四拜映衬。」见今蒋门神躲在张团练家里,却央张团练买嘱这张都监,商量设出这条计来。一应上下之人都是蒋门神用贿赂。我们都接了他钱。厅上知府一力与他作主,定要结果武松性命;只要当案一个叶孔目不肯,因此不敢害他。这人忠直仗义,不肯要害平人,以此,武松还不吃亏。「写得好。○凡他处必要写作牢中吃苦者,定为文情前后,有不得不吃苦之故耳。仿写武松,既可不必吃苦,则又何必定写吃苦也。」今听施兄所说了,牢中之事尽是我自维持;如今便去宽他,今后不教他吃半点儿苦。「写得好。」你却快央人去,只嘱叶孔目,要求他早断出去,便可救得他性命。”施恩取一百两银子与康节级,康节级那里肯受。再三推辞,方才收了。「活写世人受银子法。」
施恩相别出门来,迳回营里,又寻一个和叶孔目知契的人,送一百两银子与他,只求早早紧急决断。那叶孔目已知武松是个好汉,亦自有心周全他,已把那文案做得活著;只被这知府受了张都监贿赂,嘱他不要从轻;勘来武松窃取人财,又不得死罪,因此互相延挨,只要牢里谋他性命;今来又得了这一百两银子。亦知是屈陷武松,却把这文案都改得轻了,尽出豁了武松,只待限满决断。误将知府、孔目二人混为一谈。)」
次日,施恩安排了许多酒馔,甚是齐备,来央康节级引领,直进大牢里看视武松,见面送饭。「一入死囚牢。」此时武松已自得康节级看觑,将这刑禁都放宽了。施恩又取三二十两银子分俵与众小牢子,取酒食叫武松吃了。施恩附耳低言道:“这场官司明明是都监替蒋门神报仇,陷害哥哥。「施恩得之于老康,武松得之于施恩,深亏此处有此一笔,便使飞云浦回来,犹如秋鹰击雀也。」你且宽心,不要忧念。我已央人和叶孔目说通了,甚有周全你的好意。且待限满断决你出去,却再理会。”此时武松得宽松了,已有越狱之心;「突然分外添一笔,便将施恩三入反衬出异样恩义。○一句出狱,却令三句入狱出色。」听得施恩说罢,却放了那片心。施恩在牢里安慰了武松,归到营中。过了两日,施恩再备些酒食钱财,又央康节级引领入牢里与武松说话;相见了,将酒食管待;又分俵了些零碎银子与众人做酒钱;回归家来,又央浼人上下去使用,催趱打点文书。「二入死囚牢。」过得数日,施恩再备了酒肉,做了几件衣裳,「增一句。」再央康节级维持,相引将来牢里请众人吃酒,买求看觑武松;叫他更换了些衣服,吃了酒食。「三入死囚牢。」
出入情熟,一连数日,施恩来了大牢里三次。「总结一句,好笔段。」却不提防被张团练家心腹人见了,回去报知。那张团练便去对张都监说了其事。张都监却再使人送金帛来与知府,就说与此事。那知府是个赃官,接受了贿赂,便差人常常下牢里来闸看,但见闲人便拿问。施恩得知了,那里敢再去看觑。「施恩三入,不为少矣,便忽然生个事情,一笔截住,甚有剪裁之妙。不然,日日入死囚牢,写得何日始了也。」武松却自得康节级和众牢子自照管他。施恩自此早晚只去得康节级家里讨信,得知长短,「又补得好。」都不在话下。
看看前后将及两月,有这当案叶孔目一力主张,知府处早晚说开就里,那知府方才知道张都监接受了蒋门神若干银子,通同张团练,设计排陷武松;自心里想道:“你倒赚了银两,教我与你害人!”「于今为烈。」因此,心都懒了,不来管看。捱到六十日限满,牢中取出武松,当厅开了枷。当案叶孔目读了招状,定拟下罪名,脊杖二十,刺配恩州牢城;原盗赃物给还本主。张都监只得著家人当官领了赃物。当厅把武松断了二十脊杖,刺了“金印”,取一面七巾半铁叶盘头枷钉了,押一纸公文,差两个健壮公人防送武松,限了时日要起身。那两个公人领了牒文,押解了武松出孟州衙门便行。
原来武松吃断棒之时,却得老管营使钱通了,叶孔目又看觑他,知府亦知他被陷害,不十分来打重,因此断得棒轻。「写得好。」武松忍著那口气,「又是一点无穷之气。」带上行枷,出得城来,两个公人监在后面。约行得一里多路,只见官道傍边酒店里钻出施恩来,看著武松道:“小弟在此专等。”武松看施恩时,又包著头,络著手。「不是蒋门神偏打二处,只图文情绝倒耳。」武松问道:“我好几时不见你,如何又做恁地模样?”施恩答道:“实不相瞒哥哥说:小弟自从牢里三番相见之后,知府得知了,不时差人下来牢里点闸;那张都监又差人在牢门口左近两边巡著看;「又在口中补出未知事来。」因此小弟不能够再进大牢里看望兄长,只到康节级家里讨信。半月之前,小弟正在快活林中店里,只见蒋门神那厮又领著一伙军汉到来厮打。小弟被他痛打一顿,也要小弟央浼人陪话,「绝倒。」却被他仍复夺了店面,依旧交还了许多家火什物。「绝倒。」小弟在家将息未起,今日听得哥哥断配恩州,特有两件绵衣「写施恩写得好。」送与哥哥路上穿著,煮得两只熟鹅在此,「写施恩写得好。」请哥哥吃了两块去。”施恩便邀两个公人,请他入酒肆。那两个公人那里肯进酒店里去,便发言发语道:“武松这厮,他是个贼汉!不争我们吃你的酒食,明日官府上须惹口舌。你若怕打,快走开去!”「深明下文无冤。」施恩见不是话头,便取十来两银子送与他两个公人。那厮两个那里肯接,恼忿忿地只要催促武松上路。「深明下文无冤。」施恩讨两碗酒叫武松吃了,把一个包裹拴在武松腰里,「好。」把这两只熟鹅挂在武松行枷上。「好。好。」施恩附耳低言「好。」道:“包裹里有两件绵衣,「好。」一帕子散碎银子,路上好做盘缠;「好。」也有两双八搭麻鞋在里面。「好。○写来竟是父子夫妇兄弟,不是朋友,故写得好。○重读之,觉实实写得好,我却写不出。」——只是要路上仔细提防,这两个贼男女不怀好意!”「每每后文事,偏在前文闲中先逗一句,至于此句,尤逗得无痕有影,妙绝妙绝。不知文者,谓是武松自夸了得也。」武松点头道:“不须分付,我已省得了。再著两个来也不惧他!「竟是父子夫妇兄弟。」你自回去将息。且请放心,我自有措置。”施恩拜辞了武松哭著去了,「完施恩完得好。」不在话下。
武松和两个公人上路,行不到数里之上,「数里。○看他一路叙出许多里数,史公敛手。」两个公人悄悄地商议道:“不见那两个来?”「果然不出都头所料。○文笔入妙。」武松听了,自暗暗地寻思,冷笑道:“没你娘鸟兴!那厮到来撩扑老爷!”武松右手却吃钉住在行枷上,左手却散著。武松就枷上取下那熟鹅来只顾自吃,也不睬那两个公人;「妙心妙笔,写出妙人妙景。」又行了四五里路,「四五里。」再把这只熟鹅除来右手扯著,把左手撕来只顾自吃;「妙心妙笔,写出妙人妙景。」行不过五里路,「五里。」把这两只熟鹅都吃尽了。
约算离城也有八九里多路,「一总八九里。」只见前面路边先有两个人「文笔妙绝。」提著朴刀,「朴刀此处出现。」各跨口腰刀,「腰刀此处出现。」在那里等候,「妙绝。」见了公人监押武松到来,便帮著做一路走。「文笔妙绝。」武松又见这两个公人 ,与那两个提朴刀的挤眉弄眼,打些暗号。「文笔妙绝。」武松早睃见,自瞧了八分尴尬;只安在肚里,却且只做不见。「妙人。」又走不数里多路,「数里。」只见前面来到一处,济济荡荡鱼浦,「作文须作如此语,方是绝妙好辞。」四面都是野港阔河。五个人行至浦边一条阔板桥,一座牌楼上,上有牌额,写著道:“飞云浦”三字。武松见了,假意问道:“这里地名唤做甚么去处?”两个公人应道:“你又不眼瞎,须见桥边牌额上写道‘飞云浦!’”
武松站住道:“我要净手则个。”「妙。」那两个提朴刀的走近一步,「妙。」却被武松叫声“下去!”一飞脚早踢中,翻筋斗踢下水去了。「妙。」这一个急待转身,「妙。」武松右脚早起,扑通地也踢下水里去。「妙。」那两个公人慌了,望桥下便走。「妙。」武松喝一声“那里去!”把枷只一扭,折作两半个,赶将下桥来。「妙。」那两个先自惊倒了一个。「妙。」武松奔上前去,望那一个走的后心上只一拳打翻,「妙。」就水边捞起朴刀来,「读此句,为之一叹。本拟武松死于此刀,谁料自家之刀,仍杀自家之身耶?人生世上,此等事往往有之,愿后世以此为鉴也。」赶上去,搠上几朴刀,死在地下;「妙。」却转身回来,把那个惊倒的也搠几刀。「妙。」这两个踢下水去的才挣得起,正待要走,「妙。」武松追著,又砍倒一个;「妙。」赶入一步,劈头揪住一个,喝道:“你这厮实说,我便饶你性命!”「妙。」那人道:“小人两个是蒋门神徒弟。今被师父和张团练定计,使小人两个来相助防送公人,一处来害好汉。”武松道:“你师父蒋门神今在何处?”「妙。○问得筋节。」那人道:“小人临来时,和张团练都在张都监家里后堂鸳鸯楼上吃酒,专等小人回报。”「妙。○都在句,写出不费手脚。鸳鸯楼句,写出熟溜专等句,写出毒。」武松道:“原来恁地!却饶你不得!”手起刀落,也把这人杀了;「妙。」解下他腰刀来,拣好的带了一把;「看他涝朴刀解腰刀,便有两刀矣。」将两个尸首都撺在浦里;又怕那两个不死,提起朴刀,每人身上又搠了几刀,「妙。」立在桥上看了一回,「活画出来。○写武松真是武松,与他人不同。」思量道:“虽然杀了这四个贼男女,不杀得张都监、张团练、蒋门神,如何出得这口恨气!”提著朴刀踌躇了半晌,「妙绝。○提刀踌躇四字,自庄子写庖丁后,忽于此处再见。」一个念头,竟奔回孟州城里来。「妙绝。○转笔如风。」不因这番,有分教武松:杀几个贪夫,出一口怨气。定教:
画堂深处尸横地,红烛光中血满楼。
毕竟武松再回孟州城来,怎地结束,且听下回分解。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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