卷十二 骄败
    卷十二 骄败
    败家之弊 皆从骄生
    [原文]
    大约兴家之道,不外内外勤俭、兄弟和睦、子弟谦谨等事。败家则反是。盖达官之子弟,听惯高议论,见惯大排场,往往轻慢师长,讥谈人短,所谓骄也。由骄字而奢、而淫、而佚,以至于无恶不作,皆从骄字生出之弊。而子弟之骄,又多由于父兄达官者,得运乘时,幸致显宦,遂自忘其本领之低,学识之陋,自骄自满,以致子弟效其骄而不觉。吾家子侄辈亦多轻慢师长,讥谈人短之恶习。欲求稍有成立,必先力除此习,力戒其骄;欲禁子侄之骄,先戒吾心之自骄自满,愿终身自勉之。
    [译文]
    大概兴家之道,不外乎一家男女老少持家勤劳节俭,兄弟和睦,子弟谦虚谨慎。败家之道,则正好和上面的情况相反。想来达官贵人的子弟,听惯了高谈阔论,见惯了大排场,往往轻视傲慢师长,讥讽谈论别人之短长,这就是所谓的骄气。由骄而奢侈,而淫逸,而放荡,以至于无恶不作,这些都是由骄气而引出的弊病。而子弟骄傲,又大多是由于父兄为达官显贵,凭借时机运气,侥幸地取得显赫的官位,于是就忘记了自己才能低下,学识浅陋而骄傲自满,从而造成家中子弟效仿其骄傲自满而不能察觉。我们家子侄辈也多有轻视傲慢师长,讥嘲谈论别人长短的恶习。想要求得稍有所成,必须首先极力戒除这一恶习,努力戒除自己的骄傲;要想禁绝子侄辈的骄傲恶习,应首先消除自己心里的骄傲自满,愿意终身以此自勉。
    骄矜者败 自恃者危
    [原文]
    韩信含羞于哙等,彭宠积望于无异。彼其素所挟持者高,诚不欲与庸庸者齐耳;[译文];韩信被汉高祖刘邦由楚王降为淮阴侯以后,对于自己和;长傲多言败家丧身;[原文];古来言凶德致败者约有二端:曰长傲,曰多言;加人,有以神气凌之者矣,有以面色凌之者矣;[译文];自古以来认为由不吉祥的德行招致失败的大约有两个方;庸人败惰才人败骄;[原文];弟于吾劝诫之信,每不肯虚心体验,动辄辩论,此最不;子大过人处,只在虚心而已;弟军中诸将与庸庸者齐耳。君子之道,莫善于能下人,莫不善于矜。以齐桓公之盛业,葵邱之会微有振矜,而叛者九国。以关公之忠勇,一念之矜,则身败于徐晃,地丧于吕蒙。以大禹之圣,而伯益赞之,以满招损,谦受益。以郑伯之弱,而楚庄王曰:“其君能下人,必能信用其民矣”。不自恃者,虽危而得安;自恃者,虽安而易危。自古国家,往往然也。故挟贵、挟长、挟贤、挟故勋者,皆孟子之所不答;而怙宠、怙侈、估非、怙乱,皆春秋士大夫之所深讥尔。
    [译文]
    韩信被汉高祖刘邦由楚王降为淮阴侯以后,对于自己和樊哙等人并列深感羞耻;东汉初年的彭宠自恃功高,对于光武帝封的官爵不如自己原来的部下而耿耿于怀。这是因为,他们平常所具有的才能和胸怀的目的都比较高,心里实在不愿意和庸庸碌碌之辈等同的缘故。君子之道,没有比屈身让人更好的了,没有比骄傲自大更不好的了。春秋五霸之首的齐桓公,在葵邱会盟诸侯后略有骄矜,背叛他的就有九个诸侯国。凭着关羽的忠诚神勇,只是一闪念间的骄矜,自己便被魏国大将徐晃所战败,留有家属和士众的江陵丧失于东吴大将吕蒙之手。以大禹的圣明,仍然启用贤臣伯益辅佐自己,那是因为满招损、谦受益的缘故才这样作的。郑国虽然弱小,而楚庄王却说:郑国国君能屈身让人,一定能在他的臣民之中取得信用。不自恃(自以为有所依仗而满不在乎)者,虽然处于危难境地而可转危为安;自恃者,虽安而能变易为危。自古以来,大至一国小到一家,往往都是这样。所以,凭藉富贵、凭藉尊长、凭藉贤能、凭藉过去功勋而处世行事者,都是亚圣孟子不屑往还酬答之人;而仗恃宠幸、固守奢侈之道、坚持错误、坚持任意随便的言行态度,都是春秋时期士大夫们所深深地讥刺嘲讽的对象。
    长傲多言 败家丧身
    [原文]
    古来言凶德致败者约有二端:曰长傲,曰多言。历观名公钜卿,多以此二端败家丧身。余生平颇病执拗,德之傲也;不甚多言,而笔下亦略近乎嚣讼。静中默省愆尤,我之处处获戾,其源不外此二者。温弟性格略与我相似,而发言尤为尖刻。凡傲之凌物,不必定以言语
    加人,有以神气凌之者矣,有以面色凌之者矣。温弟之神气稍有英发之姿,面色间有蛮狠之象,最易凌人。凡中心不可有所恃,心有所恃则达于面貌。以门地言,我之物望大减,方且恐为子弟之累;以才识言,近今军中练出人才颇多,弟等亦无过人之处,皆不可恃。只宜抑然自下,一味言忠信,行笃敬,庶几可以遮护旧失,整顿新气。否则,人皆厌薄之矣。沅弟持躬涉世,差为妥叶。温弟则谈笑讥议,要强充老手,犹不免有旧习。不可不猛省!不可不痛改!
    [译文]
    自古以来认为由不吉祥的德行招致失败的大约有两个方面,其一叫做长傲(傲气十足),又一叫做多言。遍看历代著名的高官显宦,许多因为这两个方面的原因而败家丧身。我生平很爱犯执拗的毛病,这便是一种骄傲的德行;虽然不太多讲不应该说的话,但是写文章也略微接近于嚣讼(过多的争辩)。安静之中默默地反省自己的错误过失,觉得我之所以到处招致罪过,其根源不外乎这两方面的原因。温甫弟性格约略和我相似,但说起话来尤其尖刻。举凡骄傲的气势逼人,不一定全是以言语之傲加诸别人,而是有的以神情的傲气来逼人,有的以脸色之骄来凌物。温甫弟稍微有一点儿雄姿英发的神气,脸色之中有强悍严厉的表情,最容易气势逼人。大凡人的心中不能有依仗之物,心里有所依仗就会表现在面貌上。从出身门第上来说,作为父兄的我原来在人们中的威信大大降低,正在忧虑将会成为家中子弟的连累;拿才能学识来说,近来军队中锻炼出来的人才很多,弟弟等也并没有超过别人的地方,所以这两方面都不可仗恃。只应当抑制骄傲且屈身让人,一味讲求忠心诚信,实行诚实勤敬之道,才差不多可以遮掩以前的过失,整顿出新的气象。要不然的话,人们都会厌恶菲薄你们的傲气和自恃了。沅甫弟端正身心涉历世事,差不多为稳妥恰当。温甫弟却对世事人情谈笑讥议,硬要勉强充当久历世事的老手,仍煞不免有旧习气。对于这一点,不可不猛然省悟!不可不痛加改正!
    庸人败惰 才人败骄
    [原文]
    弟于吾劝诫之信,每不肯虚心体验,动辄辩论,此最不可。吾辈居此高位,万目所瞻。凡督抚是己非人、自满自足者,千人一律。君
    子大过人处,只在虚心而已。不特吾之言当细心寻绎,凡外间有逆耳之言,皆当平心考究一番。逆耳之言随时随事皆有,如说弟必克金陵便是顺耳,说金陵恐非沅甫所能克便是逆耳。故古人以居上位而不骄为极难。
    弟军中诸将有骄气否?弟日内默省,傲气少平得几分否?天下古今之庸人,皆以一惰字致败;天下古今之才人,皆以一傲字致败,吾因军事而推之,凡事皆然,愿与诸弟交勉之。
    [译文]
    弟对于我的劝诫之信,往往不肯虚心体验,动不动就进行辩论,这一点最不可取。你我兄弟位高权重,被千万人所注目。举凡总督巡抚等高官显爵自满自足、总是肯定自己而否定别人,这种情形差不多是千人一律。君子特别超过别人的地方,只在于虚心罢了。不仅我的话你应当仔细寻思探究,凡是外面有逆耳之言,都应当平心静气地考查探究一番。逆耳之言随时随事都会有,比如,说老弟你一定能攻克金陵就是顺耳,说金陵恐怕不是沅甫所能攻克便是逆耳。所以古人认为官位居上者而不骄傲,是极难办到的事。
    弟所率军中诸位将领有骄气没有?弟近日心中反省,傲气稍许平息几分没有?天下古今的平庸之人,都是因为一个惰字而造成失败;天下古今有才能之人,都是由于一个傲字而招致失败,我由军事上而推导出这个道理,所有的事都是如此,愿以此与诸位弟弟互相勉励。
    人道害盈 鬼神福谦
    [原文]
    自好之士多讲气节。讲之不精,则流于傲而不自觉。风节守于己者也,傲则加于人者也。以傲加人者,若盖宽饶之于许伯,孔融之于曹操,此傲在言词者也。稽康之于钟会,谢灵运之于孟(觊),此傲在神理者也。殷仲文之于何无忌,王僧达之于路琼之,此傲在仪节者也。息夫躬历诋诸公,暨艳弹射百僚,此傲在奏议者也。此数人者,皆不得令终。大抵人道害盈,鬼神福谦,傲者内恃其才外溢其气,其心已不固矣。如盖、孔、稽、谢、殷、王等,仅以加诸一二人,犹且无德不报,有毒必发。若息夫躬、暨艳之遣忤同列,安有幸全之理哉!
    [译文]
    洁身自好的人士多数都讲求气节。、讲求得不精当,就流于傲慢而自己觉察不出来。作风和气节是自身持守的品质,而傲慢则是施加于人的东西。以傲慢施加于人者,象盖宽饶对于许伯,孔融对于曹操,这是表现在言词方面的傲;而象稽康对于钟会,谢灵运对于孟觊,是表现在神情气色上的傲;如殷仲文对于何无忌,王僧达}对于路琼之,是表现在仪表礼节方面的傲;至于息夫躬}普遍诋毁诸位公卿大人,暨艳弹劾影射同僚百官,则是表现在给朝廷的奏议里的傲。这几个人因为以傲施加于人,都不能够以善名而寿终。大致上来说,骄盈自满有害于为人之道,鬼神护佑谦谨之人。傲慢者内心依仗他的才能,骄气溢于言表,他的心绪就不能稳定如常了。象盖、孔、稽、谢、殷、王等人,仅仅以傲加之于个别的一两个人,尚且象有毒一定发作那样,没有不受到报复的;而象息夫躬、暨艳二人那样普遍地触犯、得罪同朝的公卿百官,怎么会有侥幸保全的道理呢?
    军事之败 非骄即惰
    [原文]
    今吾谨述此语诰诫两弟,总以除傲字为第一义。唐虞之恶人曰丹朱,傲;曰象,傲;桀纣之无道,曰强足以拒谏,辩足以饰非,曰谓己有天命,谓敬不足行,皆傲也。吾自八年六月再出,即力戒惰字以儆无恒之弊。近来又力戒傲字。昨日徽州未败之前,次青心中不免有自是之见,既败之后,余益加猛省,大约军事之败,非傲即惰,二者必居其一;巨室之败,非傲即惰,二者必居其一。
    [译文]
    今天我郑重地写上这句话告诫两弟,总是要以戒除骄傲为第一应做之事。唐尧虞舜时的恶人,一位名叫丹朱,十分骄傲,另一位名叫象,也骄傲得很。夏桀和殷纣都很暴戾凶残,尤其是殷纣,在暴虐无道的同时,还自认为智足以拒谏,言足以饰非,也就是说自己的智力之强足以不听劝谏,有很好的口才善于机辩足能文过饰非,普天下没有比得上他的人了;还声称自己生而有命在天,别人奈何不得;还说慎重恭敬不怠慢的行为不值得去做,这些都是骄盈傲慢的表现。我从咸丰八年六月再度出山,就力戒惰字,以警惕不犯做事不能持之以恒的毛病,近来又力戒傲字。昨日徽州的军事行动没洧失败之前,我的将领李次青心中不免有自以为是的看法,失败了之后,我越发猛然省悟,大约军事上的失败,非傲即惰,二者必居其一;豪门大族的败落,非傲即惰,二者必居其一。
    谦谨载福 骄满招祸
    [原文]
    弟于世事阅历渐深,而信中不免有一种骄气。天地惟谦谨是载福之道,骄则满,满则倾 矣。凡动口动笔,厌人之俗,嫌人之鄙,议人之短,发人之覆,皆骄也。无论所指未必果当,即使一一切当,已为天道所不许。吾家子弟满腔骄傲之气,开口便道人短长,笑人鄙陋,均非好气象。贤弟欲戒子侄之骄,先须将自己好议人短,好发人覆之习气痛改一番,然后令后辈事事警改。欲去骄字,总以不轻非笑人为第一义。
    《书》称“世禄之家,鲜克由礼”,《传》称“骄奢淫佚,宠禄过也”,京师子弟之坏,未有不由于骄、奢二字者,尔与诸弟其戒之。
    [译文]
    老弟对于世事阅历渐深,而来信中仍不免有一种骄气。天地之间只有谦虚谨慎是致福的方法,骄傲就会盈满,盈满就会倾倒。凡是说话、写文章,憎厌别人的习俗,嫌恶人家的鄙陋,议论他人的短处,揭发他人的隐私,都是骄傲的表现。不论所指的事是否确实恰当,即使一一都确切可靠,已被天理所不允许。我们家的子弟满腔骄傲之气,开口就说人家的长短是非,讥笑他人鄙陋,都不是好现象。贤弟要想戒除子侄辈的骄气,一定要先把自己好议论他人短处、好揭发他人隐私的习气痛加改正一番,然后让后辈事事警觉改正;《尚书》上说世代享受俸禄的人家,很少能够以礼办;恃才傲物人生危道;[原文];尝见朋友中有美才者,往往恃才傲物,动谓人不如己,;三房十四叔非不勤读,只为傲气太胜,自满自足,遂不;[译文];我曾经看到朋友中的一些人,有一定的聪明才智,便往;有不能够向众人显示而需要遮丑之处;本家三房的十四叔并不是不勤劳刻苦地读书,只因的习气痛加改正一番,然后让后辈事事警觉改正。要想去掉骄气,总要以不轻易非议讥笑他人为第一应当做的事。
    《尚书》上说世代享受俸禄的人家,很少能够以礼办事的,《传》上称骄奢淫佚的行为,是宠信和禄位过分所造成。京城人家子弟的败坏,没有不因为骄、奢二字的,你与各位老弟要切实引以为戒。
    恃才傲物 人生危道
    [原文]
    尝见朋友中有美才者,往往恃才傲物,动谓人不如己,见乡墨则骂乡墨不通,见会墨则骂会墨不通,既骂房官,又骂主考,未入学者则骂学院。平心而论,己之所为诗文,实亦无胜人之处,不特无胜人之处,而且有不堪对人之处。只为不肯反求诸己,便都见得人家不是,既骂考官,又骂同考而先得者。傲气既长,终不进功,所以潦倒一生而无寸进也。
    三房十四叔非不勤读,只为傲气太胜,自满自足,遂不能有所成。京城之中,亦多有自满之人。识者见之,发一冷笑而已。又有当名士者,鄙科名为粪土,或好作古诗,或好讲考据,或好谈理学,嚣嚣然自以为压倒一切矣。自识者观之,彼其所造,曾无几何,亦足发一冷笑而已。故吾人用功,力除傲气力戒自满,毋为人所冷笑,乃有进步也。
    [译文]
    我曾经看到朋友中的一些人,有一定的聪明才智,便往往依仗自己的才能而傲视别人。他们动不动就说人家不如自己,遇到省里科举取士的乡试,就嘲骂乡试的文章学问不通;参加全国性的科举取士,便讥刺会试的有关人员不懂道德文章,骂过监考官员之后,又嘲讽主考官员,没有进学考中童生、秀才者就去斥骂自己就学的书院。如果他们能静下心来公允地思索探讨一番,就会发现自己所作诗赋文章,实在也没有什么胜过别人的地方,不仅没有胜过别人的地方,而且还有不能够向众人显示而需要遮丑之处。这些人仅仅因为不愿意反躬自省、检讨自己,于是便只看到别人的不对,于是嘲骂过考试官员之后,又嘲骂同科场赴考而已经考中的人。他们的傲气渐次滋生滋长、日盛一日之后,到头来对自己的学业没有丝毫的成效,甚至科场失意一生而无尺寸之进取。
    本家三房的十四叔并不是不勤劳刻苦地读书,只因为傲气太盛,自满自足,于是便不能有所成就。京城之中,也多有自满之人。有识之士见到他们自满的样子,只是轻蔑地发出一声冷笑罢了。又有一些当名士的人,鄙视科举考试如粪土,他们之中有的爱作古诗,有的好讲考据之学,有的好谈儒家学说中的理学,一副傲气嚣张的样子,自以为压倒了一切。而从有识之士看来,他们所成就的,也不曾有多少东西,也足以使人发出一声冷笑而已。所以,我们这些人在用功做学问方面,应下大力除掉傲气、戒除自满情绪,不要被人所冷笑,才能有所进步。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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