卷一
○周政盛衰通考
    文、武所以创业,成、康所以守成,幽、厉所以失政,其治乱兴衰之故有非纪事之文所能尽者。故统其前後而考之,庶学者可以一目了然。
    “亦越文王、武王,克知三有宅心,灼见三有俊心,以敬事上帝,立民长伯。立政:任人、准夫、牧、作三事;虎贲、缀衣、趣马、小尹、左右携仆、百司、庶府、大都、小伯、艺人、表臣百司、太史、尹伯、庶常吉士、司徒、司马、司空、亚、旅、夷、微、卢、、三亳、阪、尹。”(《书立政》)
    △用人与知人
    篇名《立政》,何以所言皆用人之事也?政,待人而後立者也。虽有善政,非贤莫行。不得其人则政徒为具文;而甚者反足以扰民。是以尧惟务举舜,舜惟务举禹、稷、契、皋陶,自能庶绩咸熙,地平天成;纣以多罪逋逃为大夫卿士,则暴虐於百姓而奸宄於商邑。唐之府兵,明之卫所,皆古寓兵於农之意,法非不善也;未百年而已不可用。是以其後变为广骑,增之召募。其尤甚者,隋苏威作《五教》以教民,亦何尝非唐、虞“敬敷五教”之意;然其後民相率杀其令长,曰“犹能令我诵《五教》不?”欲行善政而反失民心,故政非人不能行也。然人非用之难,知之为难。非有克知灼见而惟资诸荐引推毂之人,则钻营大臣以求显擢者有之?贿赂近习以为内援者有之,广交游,通声气以猎虚名者亦有之。故孟子曰:“左右皆曰贤,未可也;诸大夫皆曰贤,未可也;国人皆曰贤,然後察之:见贤焉,然後用之。”信乎克知灼见为最要也!如此,然後“帝臣不蔽”而上契於天心,使之为民牧长而百姓被其泽。故曰:“敬事上帝,立民长伯。”此文、武之所以德化流行而开八百年之业也。曰:何以言善政非人莫行也?曰:天下无必善之法,惟在乎其人耳。自汉以来,岂无良法;惟不得其人则民受其害。大抵三代以上之治皆恃人而不恃法;三代以下之治则恃法而不恃人。由是不务择人,惟期变法,是以其弊终不能革。何以言之?宋时,州县皆以民供役,大户往往有破家者。执政者不知其由於任人之失也,而以为法之过?遂改为免役之法,民出钱而官自召役。历代因之,以为善矣。然吏胥遂横行於州县,鱼肉小民,而官又信任之,遂致事权旁出,狱讼颠倒,民有资产者咸与交欢以图自保,无赖者结以为援,而风俗遂大坏。明初,州县之赋皆使大户输之京师,其後大户亦多破家。执政者不知其由於任人之失也,而以为法之过,遂改而令官自督赋,以为善矣。然追呼烦扰,官吏藉以侵渔,闾阎因之凋敝。此无他:得其人则法皆可行;不得其人则用此亦弊,用彼亦弊,虽岁改而月易之,无益也。故曰:善政非其人莫行也。昔宋王安石行新法,守令贤者多弃官去;邵尧夫以为不然,曰:“宽一分则百姓受一分之赐。”是则政虽不善,得其人,民犹不至大受其害;况行利民之政而得贤守令以布之,百姓有不共享其福者乎!是以文、武惟以得人为最要也。
    “文王惟克厥宅心,乃克立兹常事司牧人,以克俊有德。”(《书立政》)“文王罔攸兼於庶言庶狱庶慎,惟有司之牧夫是训用违。庶狱庶慎,文王罔敢知於兹。”(同上)
    △庶狱与大狱
    按:文王之不兼於庶狱,非轻於视狱也,乃重於用人也;谓庶人之轻狱也,非士大夫之大狱也。何则?治狱犹用兵也。情伪百出,非可悬揣而遥制也,必亲察之而後知之。庶狱之繁,人君所不能遍察也,则择其人而使治之。然既委之人矣,又何由知其违而训之?盖古者上下之情常捅,民有冤情,皆得自诉於君,君召其人而亲鞫之,是以莫得施其朦蔽。而文王之耳目尤广,故违与不违皆知之。不然,文王“自朝至於日中昃不遑暇食”,果何为乎!一事违而训之,则百事皆不敢偏徇;一人违而训之,则百人皆有所畏儆,此文王所以不必兼也。若士大夫之狱则不然。孟子曰:“讼狱者不之尧之子而之舜”,“讼狱者不之益而之启”。是古者诸侯之狱皆天子自治之也。王叔陈生舆伯与争政,王叔之宰与伯舆之大夫瑕禽坐狱於王庭;叔孙昭子朝而命吏,曰:“将与季氏讼,书词无颇。”是古者卿大夫之狱皆其君自治之也。邢侯与雍子争畜阝田,叔鱼蔽罪邢侯,邢侯杀叔鱼与雍子於朝;梗阳人有狱,魏戊不能断,以狱上。是古者位相埒则不能治其狱,必尊者而後能治卑者之狱也,明矣。自秦始重狱吏之权,无论丞相大臣皆使治之,而李斯以谋反诬服矣。唐高宗时,人告长孙无忌谋反,许敬宗文致而上之;高宗犹以元舅之故不忍杀,而敬宗不可。夫元舅诚不可以谋反贷死,顾无忌实未尝谋反,高宗何不亲鞫之乎?至明置锦衣狱,其祸尤烈。杨涟、左光斗诸人皆忠直大臣,一入狱中,覆盆莫告,榜掠至无完肤,卒以狱毙。若此者,岂非人主不自理之过与!故曰庶狱者,庶人之轻狱也,非士大夫之大狱也。此文王之所以不必兼也。
    “思皇多士,生此王国。王国克生,维周之桢。济济多士,文王以宁。”(《诗大雅》)
    △周多贤才之故
    贤才之出,非偶然也。天地之气清明醇粹,然後所生之人达於事理,闲於道义,而不惑於利欲之私。此非涵育数十年不能也。上重德行则俗皆尚德行,上重才略则俗皆尚才略,而父师以此为教,子弟以此为学。此非培植数十年不能也。周自大王迁岐以後,修德行仁不下数十馀年,是以贤才辈出,卿大夫士莫非宅俊。虽由文王之克知灼见而立民长伯,要亦其先世涵濡而培植之者有素也。故《诗》推本言之。
    “文王蹶厥生。予曰有疏附;子曰有先後;子曰有奔奏;子曰有御侮。”(《诗大雅》)
    △文王用贤才之法
    周之贤才固多,要亦文王用之各当其才,故诗人以“疏附”、“先後”、“奔奏”、“御侮”分别言之。盖才全德备者其人良少,惟能各当其才,斯能悉举其职。故周公曰:“无求备於一人。”孔子曰:“及其使人也器之。”唐、宋以後,多循资格而不问其才具,往往一人之身氵存更十有馀职。此果能悉举其职乎?抑未必然也?读此诗,可以悟此理。
    “亦越武王,率惟敉功,不敢替厥义德;率惟谋,从容德,以并受此丕丕基。’”(《书立政》)
    “武王克商,作颂曰:‘载辑干戈;载弓失。我求懿德,肆於时夏,允王保之。’”(《左传》宣公十二年)
    △武王求懿德
    武王克商之後,“干戈辑”而“弓矢”固已;何以言“求懿德”而“肆时夏”也?生民所以困而不安,由於贤人弃而不用。官不得其人,则强陵弱,众暴寡者听之,子不孝,弟不共者听之,淫荒无度,侈靡自恣者听之。岂惟听之而已,重赋敛而民膏为之竭,鬻讼狱而民冤不得伸。非懿德之人不能抚安而整饬之也。然使其人而果有懿德也,必不肯希荣而干进,隐於畎亩者有之,遁於山林者有之。非咨於众,访於人,夙夜求之,不能得也。“思皇多士,生此王国”,周非无懿德也;然而天下之地广矣,天下之贤多矣,是以广求之而遍用之也。“肆”,陈也,布也。用贤者,非以博好士之名也;布之天下,然後民得被其泽也。以此观之,武王之伐商,非富天下也,正以贤才不用而生民不得安,故不得已而伐商也。贤才用而百姓安,风俗厚而人心固,则亲贤乐利,垂裕後昆;是以永言保之,至八百年之久也。
    【附论】“哀公问政。子曰:‘文、武之政布在方策。其人存则其政举;其人亡则其政息。人道敏政;地道敏树。夫政也者,蒲芦也。’”(《中庸》)
    △孔子答哀公问政之旨
    哀公问政,孔子何为以“人存”“人亡”告之也?政必待人而後行,前固已备言之矣,况鲁,周公之旧,周公所行者即文、武之政,无事於别立章程也。但相沿日久,视为具文,实惠不逮於民,亦有苦其不便而改之者。举而行之,本非难事,但患无其人耳。无其人,则非惟具文之无益也,而复古亦足以滋弊。故曰“其人存则其政举”也。“人道敏政,地道敏树”,极言非政之难而人之难,犹树必待地而生,但有地未有不生树者也。“蒲芦”者,树之尤易生者也,所以申明政之易举而惟患不得其人也;孔子所言,证以周公《立政》所言文、武之事,若合符节。故孔子曰:“文王既没,文不在兹乎?”孟子曰:“由文王至於孔子,五百有馀岁:若太公望、散宜生,则见而知之;若孔子,则闻而知之。”信乎,先圣後圣,其揆一也!
    △《家语》误录“为政在人”以下
    按:孔子答哀公之问当至此而止;下文乃作《中庸》者因为政在人之意推而言之。是以“好学”三句,复冠以“子曰”之文。则此数十言者,非孔子之言明甚。伪撰《家语》者不能辨文义之首尾,乃误以为至“择善固执”句止。“朝聘以时,厚往薄来”,既非诸侯之事,孔子以告哀公何为?而“在下位”以下明明采录《孟子》之言,尤其显然而可见者。况《论语》所记孔子之言皆简而洁,从未有繁而曲如此章者;而“达道”、“达德”、“九经”之属亦与“人存政举”之意了不相涉。《家语》之误,显然可见。朱子《章句》亦未及正其失。故今补而论之。
    △蒲芦为草名
    “蒲芦”,或以为蜾,或以为蒲苇。朱子《章句》从沈括,以为蒲苇,正与上文“地道敏树”文义相贯。近世学者偶见蜾裸之说,以为新奇,遂极力驳朱子之误。非惟上下文义不相呼应,即令果是,而於义理亦何足为得失乎!圣人此数言者,实为经世要务,得文、武之真传;乃皆碌碌无所发明,但斤斤於蒲苇、蜾裸之同异,徒劳笔舌,良可叹也!
    又按:“蒲芦”文皆从草,本草名也。故《诗》云:“彼泽之陂,有蒲与荷。”又云:“鱼在在藻,依於其蒲。”而今人呼苇亦多云芦苇;又有芦草生於田中。以蒲芦为草,其说为得之。《尔雅》一书本不足据,九州之名与《书》不合;谓夏改载为岁,亦与《经》、《传》乖剌,其说岂尽可信!就令蒲芦果为虫名,亦安见其必非草名也?且非但蒲芦也,即果裸为虫名,亦未尝非草名也。《豳风》云:“果裸之实亦施於宇。”《毛传》云:“果裸,栝楼也。”盖虫不能施宇,施宇必草木也。故《孔疏》云:“栝楼叶如瓜叶形,蔓延,青黑色。”是果裸不但名虫,亦兼以名草矣。况於蒲芦文皆从草,而反专以名虫,断不可以之名草乎!奈何据《尔雅》之一语,遽欲驳朱子之误也!
    “酌彼行潦,挹彼注兹,可以饣奔饣喜;岂弟君子,民之父母!”(《诗大雅》)
    △行潦之喻
    细玩诗意,似以“行潦”喻人材,以“挹注”喻擢用。言水在泥中若不足用,然挹彼注兹以澄之,即可饣奔饣喜;犹贤人困於泥涂,擢而用之,即可以为君宣猷布化而百姓享其福;此君子所以为民之父母也。以行潦为喻者,谓随地有才,不必其大也;虽片长亦足录,止须一挹注之劳耳。传以“行潦”为喻“岂弟君子”,似尚未尽诗意。
    “有冯有翼,有孝有德,以引以翼。岂弟君子,四方为则。蔼蔼王多吉士,维君子使,媚於天子。蔼蔼王多吉人,维君子命,媚於庶人。”(同上)
    △吉人之媚
    此诗三四两章皆颂祷之词,曰“土宇厚”,曰“受命长”,曰“百神尔主”,曰“禄尔康”,何以忽继之以“冯翼孝德”,“吉士”“古人”也?盖国祚之修短在政事,而政事之得失在人材。人主虽甚贤圣,然以一人而御四方,其耳目必有所不周,其心思必有所不及,故常藉於人材。苟左右非其人,则下情不上闻;都邑之宰非其人,则君恩不下达:虽日下恤民之诏,日行利民之政,而民不受益也。故必有冯翼孝德,吉士吉人,相与辅君之德,宣君之治,而後厚者常厚,长者益长。“媚”者,爱而能遂其心之谓。人臣之所大患,在迎合大臣以求援引,剥削百姓以肥身家,而国计民生遂置之於不问。“媚於天子”,其不附於权门可知。“媚於庶人”,其不黩於货贿可知。国固民安,所以百神主而禄康也。
    △《酌》与《卷阿》之作意
    此二篇,《序》皆以为召康公戒成王之诗。然玩其语意,似皆咏当日之实事,或成或康,均未可知,盖守成之世,太平无事,上下恬熙,人主最易安於逸乐,不以人材为事,而成、康乃能法文、武之所以立政者而继述之,故诗人咏歌而叹美之也。
    周芮良夫之诗曰:“‘大风有隧,贪人败类。听言则对,诵言如醉。匪用其良,覆俾我悖!’”(《左传》文公元年)
    △“贪人败类”
    此何以言“贪人败类”也?大凡国家用人,才不能皆全,德不能悉备,所贵取其所长,恕其所短;惟贪人则断不可用。何者?人一动於贪心,则不复顾名义,论是非,较曲直,止知利吾身耳。昔有磁州知州,以其子掌簿籍;解官之日,会计仓库,书吏有亏缺至千金者,以二百金纳其子,则以此千金入於其父之亏缺中。贪之所致,虽父子亦不顾,复何有於君臣!更何有於士民!故使贪人主选举,则贿赂至者即为贤才,不至者即为庸劣,而庶僚皆不得其人;使贪人主讼狱,则关说至者讼即胜,不至者冤即不得伸,而百姓皆不得其平。以至万事,莫不皆然。由是,为都邑之宰者咸务剥取其民,以求为政者之拔擢,而士大夫咸趋於贪;为民者亦咸务侵陵懦弱之人而吞其财,而不畏上之加以罪,而民咸趋於贪。故曰“贪人败类”,言化国之庶官百姓使尽为贫人也。人心一动於贪,则法语不改,巽言亦不复绎,故曰“听言则对,诵言如醉”也。人心一动於贪。则贤奸易位,曲直莫不倒置,故曰“匪用其良,覆俾我悖”也。甚至拒敌讨贼,胜败呼吸之际而亦贪其贿者,关守将之受沛公贿而不设备,陈良瑜之左右之受李自成贿而纵使出险,是也。何者?人惟不贪,贪即无所不至也。故唐刘晏理财,悉用士人,而不假手吏胥,知其贪也;宋太祖立法尚宽,垂训不得杀士大夫,而犯赃者法无少贷,深知贪之为患大也。历观前古,未有不以廉吏致治,以贪吏偾事者。无怪乎良夫预知王室之将卑也!按《国语》称“荣公专利”,而此诗言“贪人败类”,故朱子《诗传》疑贪人为即指荣公。然则厉王之世,皆由委任荣公,以致用人行政皆失其宜;周之所以由盛之衰,此诗正与《周语》所载互相发明也。
    【附录】“鹤鸣於九皋,声闻於野。鱼潜在渊,或在於渚。乐彼之园,爰有树檀;其下维。他山之石,可以为错。鹤鸣於九皋,声闻於天。鱼在於渚,或潜在渊。乐彼之园,爰有树檀;其下维谷。他山之石,可以攻玉。”(《诗小雅》)
    △《鹤鸣篇》之喻
    《鹤鸣》一篇纯用比喻,在《风雅》中别为一格。《毛传》以为教宣王求贤人之未仕者。《朱传》则以首二句为“言诚不可掩”,次二句为“言理无定在”,树檀三句“言爱当知其恶”,他山二句“言憎当知其善”:语殊隽妙。然以揆之诗词,考之时事,殊未见确切不易处。馀初未阅毛、郑旧说,但於吟诵之馀玩其词意,似为用人而发。因取毛、郑之说观之,乃知前人之见已有如是者。虽其说尚有未尽合者,要之谓为“求贤”,於文义为得之。盖此诗首二句言贤人不难知:“鹤鸣九皋”,以喻贤人处於草莽;“声闻於野”,以喻才德出众,人皆知之。《毛传》所谓“身隐而名著”者,是也。次二句言贤人不难得:“鱼潜在渊,或在於渚”,以喻贤人随地有之,固有遁於空谷者,亦有隐於下位者。“树檀”,以喻旧臣有功德者;“”“谷”,以喻旧臣之子若孙。檀虽佳树,而其下不保无与谷,以喻夫世族之家不必皆贤,能继其祖父之遗德也。“他山之石,可以为错”,以喻庶族或草莽之中皆有贤材,不当轻弃之也。《笺》以“他山”为“喻异国”,亦通。盖周自中叶以後,卿大夫多世为之;其见於《经传》者,若尹氏、皇父、家伯、荣夷公、虢石父之属,皆世族也。王畿之人多矣,世族不过百之一二耳;必世族然後登高位,则人材之遗弃者多矣。且世族岂能皆贤。大抵人情涉历艰难则其识日开,坐享富贵则其心易荡。是以周公曰:“先知稼穑之艰难,乃逸,则知小人之依。”又曰:“厥子乃不知稼穑之艰难,乃逸,乃谚。”世族中之贤者能几人哉!故曰:“乐彼之园,爰有树檀;其下维。”深知夫世禄子孙之多不达於民情也。居高位者既多持禄养交,甚至有以贪著名者,由是庶僚化之,相习成风,以承顺为时,以逢迎为得计。虽有方正之士,然以其戆直也,莫肯举之,而亦莫能容之。岂知圣君贤相亦未尝不赖有戆直之人以拾其遗而补其缺。石虽粗也,而玉之温润者转得藉之以成其美,故曰:“他山之石,可以攻玉”深明夫世族之外,朴直之材,其可用者尚多也。如此,似与诗之词意相合,而於时事亦切。言婉意深,最耐学人咀嚼。且与此後数篇正相表里。《祈父》,檀下也。《白驹》之“伊人”,石在山,鱼在渊者也。“絷之维之”,声己闻於野矣。即“转於恤”之“爪牙”,亦未必非鱼之在渚者。但能举而用之,则“晨门”“荷篑”皆得效王官之职,庶政毕举,闾阎富而风俗醇,之异邦者自不复咏“黄鸟”,依昏姻者亦不复叹“采{艹遂}”矣。
    “祈父!予,王之爪牙。胡转予於恤,靡所止居?祈父,不聪?胡转予於恤,有母之尸饔?”(《诗小雅》)
    △《祈父篇》与将士之困
    “爪牙”,《传》以为军士。“转於恤”,《传》以为久役。吕氏引勾践、信陵事,以为独子当免征役,故以之责司马。余按:诗人既自以为王之爪牙,又以独子为词以求免役,於理殊属难通。郑氏以为宿卫之士,不当从军者,较为近理。然王事多难,义不当自顾其私;而敌王所忾,亦不得谓“转於恤”也。细玩其词,似所谓“爪牙”者即曲长屯将之属,所谓“转於恤”者乃削贫困之意。盖周道既衰,大臣养尊处优,多失之於贪惰。贪则惟事削,惰则不知顾恤,以致将士贫困,不能自给,故以此责司马之不聪耳。嗟夫,自贪人败类以来,大臣之贤者渐少而持禄养交者多;非但良人弗求弗迪也,即爪牙之士可以御侮者亦使之转於恤,无怪乎王室之不复振也!旧说以此为宣王时诗。当宣王之初,召公辅政,周室中兴,不当有此。意者其宣王末年之事乎?说已详前《宣王篇》中。
    “皎皎白驹,食我场苗。絷之维之,以永今朝。所谓伊人,於焉逍遥。皎皎白驹,在彼空谷。生刍一束,其人如玉。毋金玉尔音,而有遐心!”(同上)
    △《白驹篇》与贤人之去
    此篇,惜贤人之去而欲留之之诗也。贤人何以去也?盖自周道渐衰,卿大夫皆世及,草野之贤才罕有登显位者,然即下僚亦稀进用。何者?人之贪爵禄者多工於钻营,人之有学守者多拙於进取;而大臣皆世禄子弟,席丰履厚,自二三贤臣外,罕有以报国安民为事者,不过贪贿赂,喜容悦而已。贪贿赂则馈遗者升,喜容悦则柔媚者进;虽王之爪牙犹使之转於恤,何有於草泽之逸贤,而尚肯访而求之,举而用之乎!即幸而用矣,而时方尚逢迎,贤人亦不能为;是以翩然而去,虽欲絷维以永朝夕,而白驹已入於空谷也。此篇次於《祈父》之後,疑亦宣王晚年诗也。
    【附录】“黄鸟,黄鸟,无集於,无啄我粟!此邦之人,不我肯。言旋言归,复我邦族!”(同上)
    【附录】“我行其野,蔽芾其樗。昏姻之故,言就尔居。尔不我畜,复我邦家!”(同上)
    △幽王亡国与当时风俗
    吾少读《书传》,至周、宣、幽之际而不能无疑也。宣王中兴之主,西攘诸戎,南却淮夷、荆楚,诸侯复宗周;宣王崩,幽王立,仅十一年而遂亡,何哉?近年以来,熟玩《小雅》诸篇而後知其故也。盖国家之所以久,不在声灵之赫耀,而在人心风俗之美;而其所以美者,惟赖大都小伯之得其人,抚字而整饬之。周衰以来,贤才罕得进用,白驹入於空谷,故庶官多不得其人;不得其人,则闾阎失所,风俗日敝。是以《白驹》之後,继之以此二篇:“啄粟”“啄粱”,以喻为土人所陵藉,与《硕鼠》之“食黍”意同;“采{艹遂}”、“采{艹}”,言贫无所得食,但采野菜以自给也。毛、郑以为夫弃其妻者,非是。《朱傅》之说得之。盖惟闾阎失所则民不安其居,是以或转徙於他邦,或依托於昏姻;风俗日敝则民不相顾恤,是以虽他邦亦莫我谷,虽昏姻亦不我畜也。故虽《车攻》之会诸侯,《庭燎》之勤政事,尚未改盛世之规摸,而里巷之间,民贫俗漓,已无蒂固根深之势。所幸朝无失政,故人得以苟安;一有蹉跌,即不复振。无怪乎十有馀年而遂有骊山之变也!
    “蟊贼内讧,昏靡共,溃溃回,实靖夷我邦。”(《诗大雅》)
    “彼疏斯卑,胡不自替?职兄斯引。”(同上)
    △幽王亡国与其用人
    幽王何以有骊山之变也?曰:宠褒姒也。固也;卫灵之无道不亚於周幽,南子之淫乱亦未必减於褒姒,何以能保其国而无患也?孔子尝言之矣,曰:“仲叔圉治宾客,祝它治宗庙,王孙贾治军旅。夫如是,奚其丧!”然则幽王之失,皆由於用人之不当耳。幽王所用之人,若皇父、家伯、仲允之属,《十月》一诗言之详矣,《正录》中亦已载之矣。要其蠹国害民之实,则莫如《召篇》中“蟊贼”等语为最得其情,何者?“”,暗昧也。“”,谗谮也。“溃溃”,之状也。“回”,之由也。“溃溃”,则万事不理,惟其左右亲近之所欲为而莫之禁。“回”,则嫉贤恶异,有直道而行,不与为党者,必文致其罪而去之。如是,是蟊贼而已矣。蟊贼者,害苗之虫也。“靖”,安也。“夷”,平也。国之有民也,犹田之有禾也。田之蟊贼去而後禾得遂其长;民之蟊贼去而後人得安其生。而今乃以安民平政之任付之蟊贼,民亦何辜而罹此惨酷乎!“疏卑”,旧说以疏为粝,以卑为精;粟米之法,粝十卑九,故疏以喻小人,卑以喻君子。夫粝固粗矣,十而减一,岂得遂谓之精;且上文兼称疏卑,下文“胡不自替”专承疏而言,於文义亦不合。“职兄斯引”,旧说以为“使我心为此故怆引长”,亦似与上文意未甚融洽。盖疏卑皆粗米,皆所以喻小人。小人既无才德,不能治民,何以不自引退?皆由大臣,喜逢迎,贪贿赂,引之使布於庶位耳。大抵民之安危忧乐惟在亲民之官,《立政》所谓“大都,小伯”者也。然大都小伯何以能得其人?由大臣廉明之察而用之也。大臣,则所用之人皆庸碌贪鄙者,所以大都小伯非疏则卑,而民困日甚也。周自厉王始用贪人。宣王委任召伯、南仲、仲山甫等,然後王室复安;及末年而《祈父》、《白驹》之诗作,周道固已衰矣。迨幽王之世而遂惟之人是任,以致都邑之宰莫非忄佥邪,无怪乎其“饥馑流亡”而“日蹙国百里”也!
    “东人之子,职劳不来。西人之子,粲粲衣服。舟人之子,熊罴是裘。私人之子,百僚是试。或以其酒,不以其浆。々佩遂,不以其长。”(《诗小雅》)
    “东有启明,西有长庚,有扌求天毕,载施之行。维南有箕,不可以簸扬。维北有斗,不可以挹酒浆。维南有箕,载翕其舌。维北有斗,西柄之揭。”(同上)
    △《大东篇》之“私人之子”
    此篇前言东人之困,後言百僚之非其人。二章“杼柚其空”,贫也。三章“哀我惮人”,劳也。东人之子贫且劳如此,而西人之子乃美好其衣服,至舟人之子亦以熊罴为袭,其情固难堪矣。乃至私人之子亦得百僚是试,此何故哉?盖私人者,工於媚惑,巧於夤缘,是以执政大臣爱之,拔擢其子,皆得滥膺名器。然私人之子何知?知纳取财贿耳;知夸即乡里耳。何以忠君报国?彼不知也;何以安民和众,彼不知也。酒不以为浆,遂不以为长,言其侈也。“载施之行”,“不可以簸扬,挹酒浆”,喻其不事事也。抑非但不事事而已,且贪莫甚焉。“载翕其舌”,“西柄之揭”,喻其吞噬之无厌也。盖惟其得财也易,故其用财也侈,竭东人终岁之入,不足以奉私人一夕之欢;惟其贪侈而不事事,是以东人至於贫且劳而莫之恤也。大抵盛世之俗多俭,衰世之俗多奢。《风》,周之所以王也,则首之以《七月》。《唐风》,晋之所以霸也,则冠之以《蟋蟀》。今《大东》一诗贪且侈如是,周道安得而不衰乎!奸人富则良民必贫,丰年耽於逸乐则荒岁必无以自赡,是以《召》之诗,癫以饥馑而民遂流亡也。嗟夫,民犹是文、武之民也,法犹是文、武之法也;何以昔日之“崇如墉,比如栉”者,至此日而“杼柚其空”也?昔日之“经始勿亟,庶民子来”者,至此日而“哀我惮人”也?昔日之狐狸为公子裘者,至此日而熊罴止足为舟人裘也?无他,得人与不得人之异耳。昔日之“立民长伯”者无非“三宅三俊,克知灼见”之人,此日之“百僚是试”者则多“私人之子”,是以如此。读《诗》者比而观之,周室盛衰之故昭然可见矣。
    △本考作意
    《三代考信录》共十有二卷,惟辨其虚实真伪,使圣王之事不至为传记所诬,未及详其政事之得失也。夏、商之政,不可详考,固已;若周,则典籍存於世者尚多,可以考而知之,故复作《周政通考》以究其盛衰之由。但《尚书》多武成之世所作,昭、穆以後缺然;惟《二雅》中衰周之诗较多!故今采之以补《尚书》之缺。传记之文有互相发明者,亦取而载之。综而观之,庶足以见其初终得失之梗概也。
    ○周政盛衰续考
    △《续考》序意
    政之得失在於用人,前篇言之详矣。然未尽也。治国之务,莫要於开言路。人主以一人而抚有四方,虽天之聪明,其势不能尽知,故以明目达聪为先务也。然非但人主然也;虽大臣,虽群臣,虽一县一邑之长,其才岂能靡不长,其事岂能靡不知,惟能受善言则政皆无失。所以孟子不以“有智虑,多闻识”为贵,而惟欲“四海之内皆将轻千里而来,告之以善”也。所患者,自以为智而不能受人言,则奸人得以迎合其心而转其意,甚至听谗而妄害贤人者有之;况於其政尚可问乎!故今於《周政通考》之後复附列之。
    气古之人犹胥训告,胥保惠,胥教诲,民无或胥张为幻。”(《书无逸》)
    △《无逸篇》末章义
    “胥”,相也。上可以之教下,下可以之谏上,即官同爵同者,彼此皆可施之;夫是之谓“胥训告,胥保惠,胥教诲”也。此篇前章述商中宗、高宗、祖甲及周文王之事,而此独言“古之人”者,古人风俗淳厚,以此为常事,不必贤君而後能之,亦不必人君而後如是也。善言日进,耳目日广,下情无不上达,不但政事之无缺也,虽奸人巧於陷人者亦苦於无隙可乘,不复敢张为幻;非谓为之而必破也,而其人自不生心矣。
    按:《无逸》一篇乃戒人主逸乐之意,篇末何故继之以此?盖君道以用人为要,其次即听言,故曰“舜好问而好察迩言”也。然人主一耽於逸乐,则群臣相竞於逢君,而忠言多苦於逆耳,故复继之以此,亦无逸之馀意也。
    【补】“周辛甲之为太史也,命百官,官箴王阙。於虞人之箴曰:‘芒芒禹迹,画为九州,经启九道。民有寝庙,兽有茂草;各有攸处,德用不扰。在帝夷羿,冒於原兽,忘其国恤而思其牡。武不可重,用不恢於夏家。兽臣司原,敢告仆夫!’”(《左传》襄公四年)
    △“宫箴王阙”
    按:《传》称“命百官,官箴王阙”,则非但虞人有箴也。虞人之箴,因晋侯好田而魏绛述之,故遂传於後耳。举一隅以三隅反,则群臣之箴皆当类是。周公所谓“胥训告,胥教诲”者,此其一事也。然王安得多阙?所谓“箴王阙”者,乃不待王有阙而预箴之,所谓防患於未萌也,如是,王安得复有阙!王犹如此,则群臣之皆能受谏纳诲可知。周之所以治化隆而受命长也。
    △辛甲时代
    《杜注》以辛甲为武王臣。即武王臣,亦未必不逮事成、康。此箴或作於成、康之世,未可知也。
    “我有嘉宾,鼓瑟吹笙,吹笙鼓簧,承筐是将。人之好我,示我周行!”(《诗小雅》)
    “先先征夫,每怀靡及。我马维驹,六辔如濡,载驰载驱,周爰咨诹。”(同上)
    △《鹿鸣》、《皇华》舆“胥训告”
    此所谓“胥训告”云云也。嘉宾在坐,鼓吹以娱之,承筐以进之,惟欲其“示我周行”耳;好闻善言之心可谓切矣。《皇华》之征夫,驰驱道上,困顿之不暇,而犹事“周爰咨诹”,抑何其虚衷若谷也!即此二诗观之,可知当时风气犹以听纳忠言为事;盖距成、康之世尚不甚远也。
    此公卿大夫也,然皆勤於询访若此,然则周公所谓“古之人胥训告,胥保惠,胥教诲”者,非专指天子而言可知矣。公卿大夫皆不敢自谓贤,而孜孜焉惟欲访之人以助其不逮,其政事安得有缺者!盛世景象,於此可见一斑。
    “我虽异事,及尔同僚。我即尔谋,听我嚣嚣。我言维服,勿以为笑!先民有言:‘询於刍荛。’”(《诗大雅》)
    △《板篇》之“笑”
    周道渐衰,风气日变,卿士大夫莫不自以为智,自以为贤,虽有一二人尚知训告者,而其人且付之一笑。“同僚”之言犹不肯听,况於“刍荛”!政事安得不失正乎!
    “营营青蝇,止於樊。岂弟君子,无信谗言!营营青蝇,止於棘。谗人罔极,交乱四国!”(《诗小雅》)
    △《青蝇篇》之“谗言”
    此所谓“张为幻”也。闻训告而厌之,则闻怨詈而必怒之,故小人有以投其隙而谗言日盛也。“四国交乱”,周室之所以不振也。
    “谓山盖卑,为冈为陵。民之讹言,宁莫之惩?召彼故老,讯之占梦,具曰予圣;谁知乌之雌雄!”(《诗小雅》)
    △《正月篇》之“讹言”
    旧说,以“讹言”为谗言。然谗言不当属之民,上文“谓山”两句亦无着落,当指民间谤ゥ而言。“惩”,戒也。盖政事失则百姓困,百姓困则谤ゥ兴,虽不必其悉实(是以谓之“讹言”),然不可以不戒。譬若谓之为山,容有卑而过称之者,然必高於平地;为冈为陵,然後人始以山目之。若之何其不之惩也?无他,卿士大夫皆自以为贤智故尔。自谓贤智,则虽“召故老,讯占梦”,而人知我之自矜也,必不肯直言以贾祸,不过“具曰予圣”而已;求其若古之人胥训告云云者,不可得矣。“乌之雌雄”,何由辨之!周道之所以日衰也。
    “乱之初生,僭始既涵。乱之又生,君子信谗。君子如怒,乱庶遄沮。君子如祉,乱庶遄已。”(同上)
    △《巧言篇》之“信谗”
    谗言何以能使人信也?盖有巧术存焉,其始为无心,微示其意,使听之者涵之於心;渐而增之累之,听之者遂信以为实。故孔子曰:“浸润之谮不行焉,可谓明也已矣。”向使其谮之初而即平心核其真伪,其实邪,则致之罪,──孟子所谓“见不可焉,然後去之;见可杀焉,然後杀之,”者也──其诬邪,则治言者之罪,此後谁复敢张为幻者!故曰“君子如怒,乱庶遄沮”也。如非大过,则宁置之不问。虽有贤人,不保无一二事之小失,况於形迹疑似之间者乎!孔子所以言“赦小过”也。如是,则守正之士皆尽心於国而不佥壬之忌。故曰“君子如祉,乱庶遄已”也。
    《正月》之五章与《板》之三章义同。《巧言》此章与《青蝇》诗义同。但一在厉王时,一在幽王时耳。《诗》中此类言语甚多,不可悉载。姑载四章,以见大凡。
    【附录】“郑人游於乡校以论执政。然明谓子产曰:‘毁乡校,如何?’子产曰:‘何为!夫人朝夕退而游焉,以议执政之善否。其所善者,吾则行之;其所恶者,吾则改之;是吾师也。若之何毁之!’”(《佐传》襄公三十一年)
    △子产与周公
    欲人之议执政,即“胥训告”之意。子产此事,诚为政之要图。是以韩子为之作颂曰:“乡校不毁,郑国以理”也。此虽春秋时事,然足以发明周公之意,故附录之於此。
    △两考与《正录》
    《立政》、《无逸》两篇,乃周致治之要。《正录》由虽已论之,然其蕴未尽,故复有《周政通考》以畅《立政》之旨。而《无逸》篇末三章犹未之论及,故今复为《续考》以补之。但祭公《祈招》之诗,卫巫监谤之事,己详於《正录》中,故今但取诗词著之。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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