栾城应诏集卷六
    钦定四库全书
    栾城应诏集卷六
    宋 苏辙 撰
    进策五道
    君术
    第一道
    臣闻天下之事非宰相不可尽行非谏官不可尽言天下之人谁能必至於谏官宰相者惟其少而学之长而欲行之终其身而不当其位不可以侵官而求尽其意是故士大夫之间犹有不能自尽其才於天子者也今臣幸而生於天下无事之时每一间岁天子常诏两制之大臣使举天下之士上自登朝之吏而下至於山林之匹夫咸得竭其所怀以尽天下之利害非天子出纳耳目之官而得以言万民之情伪非天子黜陟赏罸之臣而得以论百官之长短非天子武力将帅之士而得以议兵革之强弱非天子钱谷大农之吏而得以榷财用之多少盖天下之人必其为宰相谏官而後可以尽行而尽言者使之一旦得以详数而悉说之此有以见天子之意所以待之者甚重而不轻也而臣何敢以无说而处於此臣常以为天下之事虽其甚大而难办者天下必有能办之人盖当今之所为大患者不过曰四夷强盛而兵革不振百姓凋弊而官吏不?重赋厚敛而用度不足严法峻令而奸轨不止此数四者所以使天子坐不安席中夜太息而不寐者也然臣皆以为不足忧何者天下必有能为天子出力而为之者而臣之所忧在乎天下之所不能如之何者也臣闻善治天下者必明於天下之情而後得御天下之术术者所谓道也得其道而以智加焉是故谓之术古之圣人惟其知天下之情而以术制之也万物皆可得而役其生皆可得而制其死牛服於箱马服於辕鹰隼服於韝牛不可以有所触马不可以有所踶鹰隼不可以背而高翔此三者惟其喜怒好恶之情发於外而见於人也是以因其所忌而授之以其术至於终身制於人而不去且治天下何异於治马也马之性刚狠而难制急之则弊而不胜缓之则惰而不趋王良造父为之先後而制其迟速驱之有方而掣之有时则终日而不知止此术之至也古之圣人驱天下之人而尽用之仁者使効其勇智者使効其智力者使効其力天下之人虽杂然皆列於前安得仁人君子而後任之且虽有天下之善人与之处而不知其情御之而不中其病则虽有好善之心而不获好善之利何者彼不徒为吾用也而况乎天下之英雄欲收其功而不制其心哉昔者秦汉之际奸宄猛悍之人所在而为寇高祖发於丰沛之间行而收之黥布彭越之伦皆抚而纳诸其中所以制之者甚备也玉帛子女牛羊犬马以极其豪侈之心轻财好施敦厚长者以服其趦趄之怀倨肆傲岸轻侮凌辱以折其强狠之气其视天下之英雄不啻若匹夫孺子然皆得欢心而用其死力至於元成之世天下久於太平士大夫生於其间无复英雄难制之风天下之士皆书生好儒其才气勇力无足畏者俛首下气求为之用而不暇元成哀平亦欲得天下之贤才而用之然而不知其情不获其术贤人君子避谗畏讥远引而去而小人宦竖纵横放肆而制其事此甚可悯也夫人之平居朋友之间仆妾之际莫不有术以制其变盖非有深远难见之事也欲其用命而见其所害欲其乐从而见其所利欲其喜而致其所悦欲其惧而致其所忌欲其开心见诚而示之以无所恐欲其守死不去而示之以无所往此天下之人皆能知之而至於治天下则不能用且此过矣天下以为天子之尊无所事术也而不知天下之事惟其英雄而後能有大功而世之英雄常苦豪横太过而难制由此观之治天下愈不可以无术也
    第二道
    臣闻将求御天下之术必先明於天下之情不先明於天下之情则与无术何异无天下之术臣固已略言之矣而又将窃言其情今使天子皆得贤人而任之虽可以无忧乎其为奸然犹有情焉而不可以不知盖臣闻之人有好为名高者临财推之以让其亲见位去之以让其下进而天子礼焉则以为欢而不礼焉则虽逼之而不食其禄力为廉耻之节以高天下若是而天子不知焉而豢之以厚利则其心赧然有所不平人有好为厚利者见禄而就之以优其身见利而取之以丰其家良田大屋惟其与之则可以致其才如是而天子不知焉而强之以名高则其心缺然有所不悦於其中人惟无好自胜也好自胜而不少柔之则忿鬬而不和人惟无所相恶也有所相恶而不为少避之则事其私怒而不求成功素刚则无折之也素畏则无强之也强之则将不胜而折之则将不振凡此数者皆所以求用其才而不伤其心也然犹非所以制天下之奸雄盖臣闻之天下之奸雄其为心也甚深而其为迹也甚微将营其东而形之於西将取其右而击之於左古之人有欲得其君之权者不求之其君也优游翶翔而听其君之所欲为使之得其所欲而油然自放以释天下之权天下之权旣去其君而无所归然後徐起而收之故能取其权而其君不之知古之人有为之者李林甫是也夫人之旣获此权也则思专而有之故常恐其下之人从而倾焉夫人惟能自固其身而後可以谋人自固之不暇而欲谋人也实难故古之权臣常合天下之争天下且相与争而不解则其势无暇及我是故可以久居而不去古之人有为之者亦李林甫是也世之人君苟无好善之心幸而有好善之心则天下之小人皆将卖之以为奸何者有好善之名而不察其善之实天下之善固有可以谓之恶而天下之恶固有可以谓之善者彼知吾之欲为善也则或先之以善而终之以恶或有指天下之恶而饰之以善古之人有为之者石显是也人之将欲为此衅也将欲建此事也必先得於其君欲成事而君有所不悦则事不可以成故古之奸雄刼之以其所必不能其所必不能者不可为也则将反而从吾之所欲为古之人有为之者骊姬之说献公使之说而避祸是也此数者天下之至情故圣人见其初而求其终闻其声而推其形盖惟能察人於无故之中故天下莫能欺何者无故者必有其故也古者明王在上天下之小人伏而不见夫小人者岂其能无意於天下也举而见其情发而中其病是以愧耻退缩而不敢进臣欲天子明知君子之情以养当世之贤公名卿而深察小人之病以絶其自进之渐此亦天下之至明也
    第三道
    臣闻天子之道可以理得而不可以名推其於天下不取其形而独取其意其道可以为善而亦可以为不善何者其道无常其道无常者不善之所从生也夫天下之人惟知不忍杀人之为仁也是故不忍杀人以自取不仁之名惟知果於杀人之为义也是故不敢不杀以自取不义之名是二者其所以为仁者有形而其所以为义者有状其进也有所执其规而其退也有所蹈其矩故其为人也不失天下之善人而终不至於君子有所甚而不堪有所蔽而不见此其为人是自全之人也今夫君子有所杀人以为仁而有所不杀以为义义不在於杀人而仁不在於不杀其进也无所据依而其退也无所底厉故其成也天下将皆安之而其不成也将使天下至於大乱是以天下恶其难明而畏其难就人臣以是戒其君而人君者亦以自戒曰姑为无杀人以为仁而姑为果於杀人以为义是其仁可以全身而其义可以无谤於天下斯足以为无过也已矣孟子有言曰责难於君谓之恭陈善闭邪谓之有礼而谓吾君不能者谓之贼且夫为人臣而诏其君不曰必为大人之仁义而曰姑为其易者以苟避天下之谤此非恐其君不能之故欤盖臣闻之圣人之道惟其不可以名称而迹求者其为道也甚深而难成而其成也亦不若小道之浅而无功所御甚广而所处甚约握之甚微而播之无极故孔子曰吾非多学而识之吾一以贯之夫一者何也知天下万物之理而制其所当处是谓一矣而能得吾一者甚难故夫天下之畏之者亦不足怪也古之圣人已能知之则行之而无疑已不能知之则不敢以已之私意而破天下之公义使已而不好杀人则安可尽无杀以成仁之形使已而好杀人则安可尽杀以成义之状盖必有大臣救其已甚而补其不足使义不在於杀人而仁不在於不杀方今天下之治所不足者非仁也吏闻有以入人之罪抵重罚而未闻有以失人之罪抵深法者民闻有以赦除其罪而未闻有以不义得罪於法之外者此亦足以见天子之用心矣古者君臣之间和而不同上有寛厚之君则下有守法之臣上有急切之君则下有推恩之臣凡以交济其所不足而弥缝其阙今也君臣之风上下如一而无以相济是以天下苦於寛缓怠惰而不能自振此岂左右之大臣务以顺从上意为悦而岂亦天子自信以为好仁之美而不喜臣下之有所矫拂哉方今之制易於行赏而重於用罚天下之以狱上者凡与死比则皆蹙頞而不悦此其为意夫岂不善然天下之奸人无以深惩而切戒之者此无乃为仁而至於不仁欤臣愚以为辅君之善而补其不足此诚大臣之事苟天子自信以为善欲以一人之私好而破天下之公义则夫大臣者犹不可为也惟知天子之仁义而无务其迹以成匹夫之节使大臣得参於其间而救其所短此不亦近於天子之道欤
    第四道
    臣闻古者君臣之间相信如父子相爱如兄弟朝廷之中优游悦怿欢然相得而无间知无所不言言无所不尽开心平意表里洞逹终身而不见其隙当此之时天下之人出身以事君委命於上而无所忧惧安神定气以观天下之政荡然肆志有所欲为而上不见忌其所据者甚坚而无疑是以士大夫皆敢进而抟天下之大功至於後世君臣相虞皆有猜防之忧君不敢以其诚心致诸其臣而臣亦不敢直已以行事二者相与龃龉而不相信上下相顾鳃鳃然而不能以自安而尚何暇及於天下之利害故天下之事每每扰败而无所成就臣窃伤之而以为其蔽在於防禁之太深而督责之太急夫古之圣人至严而有所至寛至易而有所至险使天下有所易信而有所不可测用之各当其处而不失节是以天下畏其严而乐其寛至於後世之君徒知天下之不可以甚寛也而用之其君臣之际使其公卿大臣终日忧惧不得安意肆志以自尽於其上而以为畏威徒知天下之不可甚严也而用之其法律之事使其天下之官吏欺其长上得以苟免取容不畏天子之法而以为行惠盖其所以用之之术甚悖而不顺者至於如此夫天下之人上自百官而下至於庶民其为数安可穷尽而天子者以其一身寄乎其中论其衆寡之势则天下至衆而天子至寡论其智诈巧伪之术则天下之衆固必有过於天子者吾欲临之以天子之威则彼有畏惮而不敢言多为之堤防以御其变诈则彼之智将有以出於堤防之所不能及是以古之圣人推之以至诚而御之以至威容之以至寛而待之以至易以君子长者之心待天下之士而不防其为诈谈笑议论无所不及以开其欢心故天下士大夫皆欣然而入於其中有所愧耻而不忍为欺诈之行力行果断而无忧惧不敢之意其所任用虽其兄弟朋友之亲而不顾狥私之名其所诛戮虽其讐怨睚眦之人而不恤报怨之嫌何者君臣相信之笃此所谓至严而有所至寛者也然至大吏纵横放肆犯法而无所忌天下之所指目律令之所当取则虽天子有所不可辄释使之一入而不可解而後天下知有所畏此所谓至易而有所至险二者其事不同而相与为用夫是以至寛而天下无颓惰靡迤之风至险而君臣无猜防逼迫之虑夫惟能通其君臣之欢而尽行其刑法之所禁而後可以及此也
    第五道
    臣闻事有若缓而其变甚急者天下之势是也天下之人幼而习之长而成之相咻而成风相比而成俗纵横顚倒纷纷而不知以自定当此之时其上之人刑之则惧驱之则听其势若无能为者然及其为变常至於破坏而不可御故夫天子者观天下之势而制其所向以定其所归者也夫天下之人弛而纵之拱手而视其所为则其势无所不至其状如长江大河日夜浑浑趋於下而不能止抵曲则激激而无所泄则咆?溃乱荡然而四出坏堤防包陵谷汗漫而无所制故善治水者因其所入而导之则其势不至於激怒坌涌而不可收既激又能徐徐而泄之则其势不至於破决荡溢而不可止然天下之人常狎其安流无事之不足畏也而不为去其所激观其激作相蹙溃乱未发之际而以为不至於大惧不能徐泄其怒是以遂至横流於中原而不可卒治昔者天下旣安其人皆欲安坐而守之循循以为敦厚默默以为忠信忠臣义士之气愤闷而不得发豪俊之士不忍其郁郁之心起而振之而世之士大夫好勇而轻进喜气而不慑者皆乐从而羣和之直言忤世而不顾直行犯上而不忌今之君子累累而从事於此矣然天下犹有所不从其余风故俗犹衆而未去相与抗拒而胜负之数未有所定邪正相搏曲直相犯二者溃溃而不知其所终极盖天下之势已小激矣而上之人不从而遂决其壅臣恐天下之贤人不胜其忿而自决之也夫惟天子之尊有所欲为而天下从之今不为决之於上而听其自决则天下之不同者将悻然而不服而天下之豪俊亦将奋踊不顾而决之发而不中故大者伤小者死横溃而不可救譬如东汉之士李膺杜密范滂张俭之党慷慨议论本欲矫拂世俗之弊而当时之君不为分别天下之邪正以决其气而使天下之士发愤以自决之而天下遂以大乱由此观之则夫英雄之士不可以不少遂其意也是以治水者唯能使之日夜流注而不息则虽有蛟龙鲸鲵之患亦将顺流奔走奋迅悦豫而不暇及於为变苟其瀦畜浑乱壅闭而不决则水之百怪皆将勃然放肆求以自快其意而不可御故夫天下亦不可不为少决以顺适其意也
    栾城应诏集卷六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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