卷四十二
    钦定四库全书
    东坡全集卷四十二    宋 苏轼 撰论一十首
    宋襄公论
    鲁僖公二十二年冬十有一月己巳朔宋公及楚人战于泓宋师败绩春秋书战未有若此之严而尽也曰宋公天子之上公宋先代之後於周为客天子有事膰焉有丧拜焉非列国诸侯之所敢敌也而曰及楚人战于泓楚夷狄之国人微者之称以天子之上公而当夷狄之微者至於败绩宋公之罪盖可见矣而谷梁之传以为文王之师不过是学者疑焉故不可以不辨宋襄公非独行仁义而不终者也以不仁之资盗仁者之名尔齐宣有牵牛而过堂下者曰牛何之曰将以衅钟王曰舍之吾不忍其觳觫若无罪而就死地夫舍一牛於德未有所损益者而孟子与之以王所谓以不忍人之心行不忍人之政三代之所共也而宋襄公执鄫子用於次睢之社君子杀一牛犹不忍而宋公戕一国君若犬豕然而忍为之天下孰有不忍者耶泓之役身败国衂乃欲以不重伤不禽二毛欺诸侯人能紾其兄之臂以取食而能忍饥於壶餐者天下知其不情也襄公能忍於鄫子而不忍於重伤二毛此岂可谓其情也哉桓文之师存亡继絶犹不齿於仲尼之门况用人於夷鬼以求霸而谓王者之师可乎使鄫子有罪而讨之虽声於诸侯而戮於社天下不以为过若以喜怒兴师则秦穆公获晋侯且犹释之而况敢用诸淫昏之鬼乎以愚观之宋襄公王莽之流襄公以诸侯为可以名得王莽以天下为可以文取也其得丧小大不同其不能欺天下则同也其不鼔不成列不能损襄公之虐其抱孺子而泣不能盖王莽之篡使莽无成则宋襄公襄公得志亦一莽也古人有言图王不成其弊犹足以霸襄公行王者之事犹足以当桓公之师一战之余救死扶伤不暇此独妄庸耳齐桓晋文得管仲子犯而兴襄公有一子鱼不能用岂可同日而语哉自古失道之君如是者多矣死而论定未有如襄公之欺於後世者也
    秦始皇帝论
    昔者生民之初不知所以养生之具击搏挽裂与禽兽争一旦之命惴惴焉朝不谋夕忧死之不给是故巧诈不生而民无知然圣人恶其无别而忧其无以生也是以作为器用耒耜弓矢舟车网罟之类莫不备至使民乐生便利役御万物而适其情而民始有以极其口腹耳目之欲器利用便而巧诈生求得欲从而心志广圣人又忧其桀猾变诈而难治也是故制礼以反其初礼者所以反本复始也圣人非不知箕踞而坐不揖而食便於人情而适於四体之安也将必使之习为迂阔难行之节寛衣博带佩玉履舄所以回翔容与而不可以驰骤上自朝廷而下至於民其所以视听其耳目者莫不近於迂阔其衣以黼黻文章其食以笾豆簠簋其耕以井田其进取选举以学校其治民以诸侯嫁娶死丧莫不有法严之以鬼神而重之以四时所以使民自尊而不轻为奸故曰礼之近於人情者非其至也周公孔子所以区区於升降揖让之间丁宁反覆而不敢失坠者世俗之所谓迂阔而不知夫圣人之权固在於此也自五帝三代相承而不敢破至秦有天下始皇帝以诈力而并诸侯自以为智术之有余而禹汤文武之不知出此也於是废诸侯破井田凡所以治天下者一切出於便利而不耻於无礼决坏圣人之藩墙而以利器明示天下故自秦以来天下惟知所以求生避死之具以礼者为无用赘疣之物何者其意以为生之无事乎礼也苟生之无事乎礼则凡可以得生者无所不为矣呜呼此秦之祸所以至今而未息欤昔者始有书契以科斗为文而其後始有规矩摹画之迹盖今所谓大小篆者至秦而更以隶其後日以变革贵於速成而从其易又创为纸以易简策是以天下簿书符檄繁多委压而吏不能究奸人有以措其手足如使今世而尚用古之篆书简策则虽欲繁多其势无由由此观之则凡所以便利天下者是开诈伪之端也嗟夫秦既不可及矣苟後之君子欲治天下而惟便之求则是引民而日趋於诈也悲夫
    汉高帝论
    有进说於君者因其君之资而为之说则用力寡矣人唯好善而求名是故仁义可以诱而进不义可以刼而退若汉高帝起於草莽之中徒手奋呼而得天下彼知天下之利害与兵之胜负而已安知所谓仁义者哉观其天资固亦有合於仁义者而不喜仁义之说此如小人终日为不义而至以不义说之则亦怫然而怒故当时之善说者未尝敢言仁义与三代礼乐之敎亦惟曰如此而为利如此而为害如此而可如此而不可然後高帝择其利与可者而从之盖亦未尝迟疑天下既平以爱故欲易太子大臣叔孙通周昌之徒力争之不能得用留侯计仅得之盖读其书至此未尝不太息以为高帝最易晓者苟有以当其心彼无所不从盍亦告之以吕后太子从帝起於布衣以至於定天下天下望以为君虽不肖而大臣心欲之如百岁後谁肯北面事戚姬子乎所谓爱之者祗以祸之嗟夫无有以奚齐卓子之所以死为高帝言者欤叔孙通之徒不足以知天下之大计独有废嫡立庶之说而欲持此以却之此固高帝之所轻为也人固有所不平使如意为天子惠帝为臣绦灌之徒圜视而起如意安得而有之孰与其全安而不失为王之利也如意之为王而不免於死则亦高帝之过矣不少抑远之以泄吕后不平之气而又厚封焉其为计不已踈乎或曰吕后强悍高帝恐其为变故欲立赵王此又不然自高帝之时而言之计吕后之年当死於惠帝之手吕后虽悍亦不忍夺之其子以与侄惠帝既死而吕后始有邪谋此出於无聊耳而高帝安得逆知之且夫事君者不能使其心知其所以然而乐从吾说而欲以势夺之亦已危矣如留侯之计高帝顾戚姬悲歌而不忍特以其势不得不从是以犹欲区区为赵王计使周昌相之此其心犹未悟以为一强项之周昌足以抗吕氏而扞赵王不知周昌激其怒而速之死耳古之善原人情而深识天下之势者无如高帝然至此而惑亦无有以告之者悲夫
    魏武帝论
    世之所谓知者知天下之利害而审乎计之得失如斯而已矣此其为知犹有所穷唯见天下之利而为之唯其害而不为则是有时而穷焉亦不能尽天下之利古之所谓大智者知天下利害得失之计而权之以人是故有所犯天下之至危而卒以成大功者此以其人权之轻敌者败重敌者无成功何者天下未尝有百全之利也举事而待其百全则必有所格是故知吾之所以胜人而人不知其所以胜我者天下莫能敌之昔者晋荀息知虢公必不能用宫之奇齐鲍叔知鲁君必不能用施伯薛公知黥布必不出於上策此三者皆危道也而直犯之彼不知用其所长又不知出吾之所忌是故可以冒害而就利自三代之亡天下以诈力相并其道术政敎无以相过而能者得之当汉氏之衰豪杰并起而图天下二袁董吕争为强暴而孙权刘备又已区区於一隅其用兵制胜固不足以敌曹氏然天下终於分裂讫魏之世而不能一盖尝试论之魏武长於料事而不长於料人是故有所重发而丧其功有所轻为而至於败刘备有盖世之才而无应卒之机方其新破刘璋蜀人未附一日而四五惊斩之不能禁释此时不取而其後遂至於不敢加兵者终其身孙权勇而有谋此不可以声势恐喝取也魏武不用中原之长而与之争於舟楫之间一日一夜行三百里以争利犯此二败以攻孙权是以丧师於赤壁以成吴之强且夫刘备可以急取而不可以缓图方其危疑之间卷甲而趋之虽兵法之所忌可以得志孙权者可以计取而不可以势破也而欲以荆州新附之卒乘胜而取之彼非不知其难特欲侥幸於权之不敢抗也此用之於新造之蜀乃可以逞故夫魏武重发於刘备而丧其功轻为於孙权而至於败此不亦长於料事而不长於料人之过欤嗟夫事之利害计之得失天下之能者举知之而不能权之以人则亦纷纷焉或胜或负争为雄强而未见其能一也
    伊尹论
    办天下之大事者有天下之大节者也立天下之大节者狭天下者也夫以天下之大而不足以动其心则天下之大节有不足立而大事有不足办者矣今夫匹夫匹妇皆知洁亷忠信之为美也使其果洁亷而忠信则其知虑未始不如王公大人之能也惟其所争者止於箪食豆羮而箪食豆羮足以动其心则宜其智虑之不出乎此也箪食豆羮非其道不取则一乡之人莫敢以不正犯之矣一乡之人莫敢以不正犯之而不能办一乡之事者未之有也推此而上其不取者愈大则其所办者愈远矣让天下与让箪食豆羮无以异也治天下与治一乡亦无以异也然而不能者有所蔽也天下之富是箪食豆羮之积也天下之大是一乡之推也非千金之子不能运千金之资贩夫贩妇得一金而不知其所措非智不若所居之卑也孟子曰伊尹耕於有莘之野非其道也非其义也虽禄之天下弗受也夫天下不能动其心是故其才全以其全才而制天下是故临大事而不乱古之君子必有高世之行非苟求为异而已卿相之位千金之富有所不屑将以自广其心使穷逹利害不能为之芥蔕以全其才而欲有所为耳後之君子盖亦尝有其志矣得失乱其中而荣辱夺其外是以役役至於老死而不暇亦足悲矣孔子叙书至於舜禹臯陶相让之际盖未尝不太息也夫以朝廷之尊而行匹夫之让孔子安取哉取其不汲汲於富贵有以大服天下之心焉耳夫太甲之废天下未尝有是而伊尹始行之天下不以为惊以臣放君天下不以为僭既放而复立太甲不以为专何则其素所不屑者足以取信於天下也彼其视天下眇然不足以动其心而岂忍以废放其君求利也哉後之君子蹈常而习故惴惴焉惧不免於天下一为希阔之行则天下羣起而诮之不知求其素而以为古今之变时有所不可者矣亦已过矣夫
    周公论
    论周公者多异说何也周公居礼之变而处圣人之不幸宜乎说者之异也凡周公之所为亦不得已而已矣若得已而不已则周公安得而为之成王幼不能为政周公执其权以王命赏罚天下是周公不得已者如此而已今儒者曰周公践天子之位称王而朝诸侯则是岂不可以已耶书曰周公位冢宰正百工羣叔流言又曰召公为保周公为师相成王为左右召公不说又曰周公曰王若曰则是周公未尝践天子之位而称王也周公称王则成王宜何称将亦称王也将不称耶不称则是废也称王则是二王也而周公何以安之孔子曰必也正名乎儒者之患患在於名实之不正故亦有以文王为称王者是以圣人为後世之僭君急於为王者耶天下虽乱有王者在而已自王虽圣人不能以服天下昔高帝击灭项籍统一四海诸侯大臣相率而帝之然且辞以不德惟陈胜吴广乃嚣嚣乎急於自王而谓文王亦为之耶武王伐商师渡孟津会於牧野其所以称先君之命命於诸侯者盖犹曰文考而已至於武成既以柴望告天百工奔走受命于周而後其称曰我文考文王克成厥勲由此观之则是武王不敢一日妄尊其先君而况於文王之自王乎诗曰虞芮质厥成文王蹶厥生是亦追称而已矣史记曰妪乎采芑归乎田成子夫田常之时安知其为成子而称之故凡以文王周公为称王者皆过也是资後世之篡君而为之藉也陈贾问於孟子曰周公使管叔监商管叔以商叛知而使之是不仁不知是不知孟子曰周公弟也管叔兄也周公之过不亦宜乎从孟子之说则是周公未免於有过也夫管蔡之叛非逆也是其智不足以深知周公而已矣周公之诛非疾之也其势不得不诛也故管蔡非所谓大恶也兄弟之亲而非有大恶则其道不得不封管蔡之封在武王之世也武王之世未知有周公成王之事苟无周公成王之事则管蔡何从而叛周公何从而诛之故曰周公居礼之变而处圣人之不幸也
    管仲论
    尝读周官司马法得军旅什伍之数其後读管夷吾书又得管子所以变周之制盖王者之兵出於不得已而非以求胜敌也故其为法要以不可败而已至於桓文非决胜无以定霸故其法在必胜繁而曲者所以为不可败也简而直者所以为必胜也周之制万二千五百人而为军万之有二千二千之有五百其数奇而不齐唯其奇而不齐是以知其所以为繁且曲也今夫天度三百六十均之十二辰辰得三十者此其正也五日四分之一者此其奇也使天度而无奇则千载之日虽妇人孺子皆可以坐而计唯其奇而不齐是故巧历有所不能尽也圣人知其然故为之章会统元以尽其数以极其变司马法曰五人为伍五伍为两万二千五百人而为队二百五十十取三焉而为奇其余七以为正四奇四正而八阵生焉夫以万二千五百人而均之八阵之中宜其有奇而不齐者是以多为之曲折以尽其数以极其变鈎联蟠踞各有条理故三代之兴治其兵农军赋皆数十百年而後得志於天下自周之亡秦汉阵法不复三代其後诸葛孔明独识其遗制以为可用以取天下然相持数岁魏人不敢决战而孔明亦卒无尺寸之功岂八阵者先王所以为不可败而非以逐利争胜者邪若夫管仲之制其兵可谓截然而易晓矣三分其国以为三军五家为轨轨有长十轨为里里有司四里为连连有长十连为乡乡有乡良人五乡一帅万人而为一军公将其一高子国子将其二三军三万人如贯绳如画碁局踈畅洞逹虽有智者无所施其巧故其法令简一而民有余力以致其死昔者尝读左氏春秋以为丘明最好兵法盖三代之制至於列国犹有存者以区区之郑而鱼丽鵞鹳之阵见於其书及至管仲相桓公南伐楚北伐孤竹九合诸侯威震天下而其军垒阵法不少槩见者何哉盖管仲欲以岁月服天下故变古司马法而为是简略速胜之兵是以莫得而见其法也其後吴晋争长於黄池王孙雄敎夫差以三万人压晋垒而阵百人为行百行为阵阵皆彻行无有隐蔽援桴而鼓之勇怯尽应三军皆譁晋师大骇卒以得志由此观之不简而直不可以决胜深惟後世不逹繁简之宜以取败亡而三代什伍之数与管子所以治齐之兵者虽不可尽用而其近於繁而曲者以之固守近於简而直者以之决战则庶乎其不可败而有所必胜矣
    士燮论
    料敌势强弱而知师之胜负此将帅之能也不求一时之功爱君以德而全其宗嗣此社稷之臣也鄢陵之役楚晨压晋师而陈诸将请从之范文子独不欲战晋卒败楚楚子伤目子反殒命范文子疑若懦而无谋者矣然不及一年三郤诛厉公弑胥童死栾书中行偃几不免於祸晋国大乱鄢陵之功实使之然也有非常之人然後有非常之功非常之功圣人所甚惧也夜光之珠明月之璧无因而至前匹夫犹或按劒而况非常之功乎故圣人必自反曰此天之所以厚於我乎抑天之祸余也故虽有大功而不忘戒惧中常之人鋭於立事忽於天戒日寻干戈而残民以逞天欲全之则必折其萌芽挫其锋芒使知其所悔天欲亡之则必先之以美利诱之以得志使之有功以骄士玩於寇雠而侮其民人至於亡国杀身而不悟者天絶之也呜呼小民之家一朝而获千金非有大福必有大咎何则彼之所获者终日勤劳不过数金耳所得者微故所用狭无故而得千金岂不骄其志而丧其所守哉由是言之一天下者得之艰难则失之不易得之既易则失之亦然汉高皇帝之得天下亲冒矢石与秦楚争转战五年未尝得志既定天下复有平城之围故终其身不事远略民亦不劳继之文景不言兵唐太宗举晋阳之师破窦建德掳王世充所过者下易於破竹然天下始定外攘四夷伐高昌破突厥终其身师旅不解几至於乱者以其亲见取天下之易也故兵之胜负足以为国之强弱而国之强弱足以为治乱之兆盖有胜而亡有败而兴者矣会稽之栖而勾践以霸黄池之会而夫差以亡有以使之也夫虢公败戎於桑田晋卜偃知其必亡曰是天夺之鉴而益其疾也晋果灭虢此范文子所以不得不谏谏而不纳而又有功敢逃其死哉使其不死则厉公逞志必先图於范氏赵盾之事可见矣赵盾虽免於死而不免於恶名则范文子之智过於赵宣子也远矣
    孙武论上
    古之言兵者无出於孙子矣利害之相权奇正之相生战守攻围之法盖以百数虽欲加之而不知所以加之矣然其所短者智有余而未知其所以用智此岂非其所大阙欤夫兵无常形而逆为之形胜无常处而多为之地是以其说屡变而不同纵横委曲期於避害而就利杂然举之而听用者之自择也是故不难於用而难於择择之为难者何也鋭於西而忘於东见其利而不见其所穷得其一说而不知其又有一说也此岂非用智之难欤夫智本非所以敎人以智而敎人者是君子之急於有功也变诈汩其外而无守於其中则是五尺童子皆欲为之使人勇而不自知贪而不顾以陷於难则有之矣深山大泽有天地之宝无意於宝者得之操舟於河舟之逆顺与水之曲折忘於水者见之是故惟天下之至亷为能贪惟天下之至静为能勇惟天下之至信为能诈何者不役於利也夫不役於利则其见之也明见之也明则其发之也果古之善用兵者见其害而後见其利见其败而後见其成其心闲而无事是以若此明也不然兵未交而先志於得则将临事而惑虽有大利尚安得而见之若夫圣人则不然居天下於贪而自居於亷则天下之贪者皆可得而用居天下於勇而自居於静故天下之勇者皆可得而役居天下於诈而自居於信故天下之诈者皆可得而使天下之人欲有功於此而即以此自居则功不可得而成是故君子居晦以御明则明者毕见居隂以御阳则阳者毕赴夫然後孙子之智可得而用也易曰介于石不终日贞吉君子方其未发也介然如石之坚若将终身焉者及其发也不终日而作故曰不役於利则其见之也明见之也明则其发之也果今夫世俗之论则不然曰兵者诡道也非贪无以取非勇无以得非诈无以成亷静而信者无用於兵者也嗟夫世俗之说行则天下纷纷乎如鸟兽相搏婴儿之相击强者伤弱者废而天下之乱何从而已乎
    孙武论下
    夫武战国之将也知为吴虑而已矣是故以将用之则可以君用之则不可今其书十三篇小至部曲营垒刍粮器械之间而大不过於攻城拔国用间之际盖亦尽於此矣天子之兵天下之势武未及也其书曰将能而君不御者胜为君而言者有此而已窃以为天子之兵莫大於御将天下之势莫大於使天下乐战而不好战夫天下之患不在於寇贼亦不在於敌国患在於将帅之不力而以寇贼敌国之势内邀其君是故将帅多而敌国愈强兵加而寇贼愈坚敌国愈强而寇贼愈坚则将帅之权愈重将帅之权愈重则爵赏不得不加夫如此则是盗贼为君之患而将帅利之敌国为君之讐而将帅幸之举百倍之势而立毫芒之功以藉其口而邀利於其上如此而天下不亡者特有所待耳昔唐之乱始於明皇自肃宗复两京而不能乘胜并力尽取河北之盗德宗收洺博几定魏地而不能斩田悦於孤穷之中至於宪宗天下略平矣而其余孽之存者终不能尽去夫唐之所以屡兴而终莫之振者何也将帅之臣养寇以自封也故曰天子之兵莫大於御将御将之术开之以其所利而授之以其所忌如良医之用药乌喙蝮蝎皆得自効於前而不敢肆其毒何者授之以其所畏也宪宗将讨刘辟以为非高崇文则莫可用而刘澭者崇文之所忌也故告之曰辟之不克将澭实汝代是以崇文决战不旋踵擒刘辟此天子御将之法也夫使天下乐战而不好战者何也天下不乐战则不可与从事於危好战则不可与从事於安昔秦人之法使吏士自为战战胜而利归於民所得於敌者即以有之使民之所以养生送死者非杀敌无由取也故其民以好战并天下而亦以亡夫始皇虽已堕名城杀豪杰销锋镝而民之好战之心嚣然其未已也是故不可与休息而至於亡若夫王者之兵要在於使之知爱其上而讐其敌使之知其上之所以驱之於战者凡皆以为我也是以乐其战而甘其死至於其战也务胜敌而不务得财其赏也发公室而行之於庙使其利不在於杀人是故其民不志於好战夫然後可以作之於安居之中而休之於争夺之际可与安可与危而不可与乱此天下之势也
    子思论
    昔者夫子之文章非有意於为文是以未尝立论也所可得而言者唯其归於至当斯以为圣人而已矣夫子之道可由而不可知可言而不可议此其不争为区区之论以开是非之端是以独得不废以与天下後世为仁义礼乐之主夫子既没诸子之欲为书以传於後世者其意皆存乎为文汲汲乎惟恐其汩没而莫吾知也是故皆喜立论论立而争起自孟子之後至於荀卿扬雄皆务为相攻之说其余不足数者纷纭於天下嗟夫夫子之道不幸而有老耼庄周杨朱墨翟田骈慎到申不害韩非之徒各持其私说以攻乎其外天下方将惑之而未知其所适从奈何其弟子门人又内自相攻而不决千载之後学者愈衆而夫子之道益晦而不明者由此之故欤昔三子之争起於孟子孟子曰人之性善是以荀子曰人之性恶而扬子又曰人之性善恶混孟子既已据其善是故荀子不得不出於恶人之性有善恶而已二子既以据之是以扬子亦不得不出於善恶混也为论不求其精而务以为异於人则纷纷之说未可以知其所止且夫夫子未尝言性也盖亦尝言之矣而未有必然之论也孟子之所谓性善者皆出於其师子思之书子思之书皆圣人之微言笃论孟子得之而不善用之能言其道而不知其所以为言之名举天下之大而必之以性善之论昭昭乎自以为的於天下使天下之过者莫不欲援弓而射之故夫二子之为异论者皆孟子之过也若夫子思之论则不然曰夫妇之愚可以与知焉及其至也虽圣人亦有所不知焉夫妇之不肖可以能行焉及其至也虽圣人亦有所不能焉圣人之道造端乎夫妇之所能行而极乎圣人之所不能知造端乎夫妇之所能行是以天下无不可学而极乎圣人之所不能知是以学者不知其所穷夫如是则恻隐足以为仁而仁不止於恻隐羞恶足以为义而义不止於羞恶此不亦孟子之所以为性善之论欤子思论圣人之道出於天下之所能行而孟子论天下之人皆可以行圣人之道此无以异者而子思取必於圣人之道孟子取必於天下之人故夫後世之异议皆出於孟子而子思之论天下同是而莫或非焉然後知子思之善为论也
    东坡全集卷四十二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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