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 卷四语录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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过丰城答问
先生过丰城,访见罗李子,适入省,不遇。先期谴人之尧峰约敬吾魏子,出市汊,其兄励斋与胡可平谒先生,宿于舟中,各陈所见。励斋谓:“静中觉有怡然和适之意,及至动应,便觉有碍,不能通适。”可平谓:“时常应感,行云流水,若无碍相,及至静时,便觉茫荡无主,不见有寂然气象。”先生曰:“二子用功动静二境,受病煞不同,正好相资为益。静中怡然顺适,只是气机偶定,非是寂然之体,须见得寂体是未发之中,方能立大本,方能感而遂通天下之故。学须有主,方能顺应。可平原从见上承领过来,未曾理会得寂体真机,行云流水亦只是见上打发过去,不曾立得大本,所以不免茫荡,应用处终是浮浅。古人溥博渊泉笃恭气象,原是吾人本领功夫。此处得个悟入,方为有本之学。不然,只成弄精魂。”
二子皆有省。及晨,悬望敬吾舟来,二子盼盼不休,先生曰:“古人说个诚意,又说个正心,此中煞有理会。乐善取友,无些子虚假,岂不是诚意?若盼盼不已,心中多着了些子意思,见在功夫反为牵扰,便是有所好乐,便不得其正。此处正好体当用功。”
敬吾至,请曰:“亮倾慕多年,今始得会。徐成身、徐邦中诸友,每传至教,私淑久矣!亮最初从事养生之术,后闻同志讲致良知之说,始有志于圣学。平生颇守道义,畏名节,未免依傍而行,不能放手。才不照管,便落茫荡。时时照管,意思未免沉滞,无又超脱之期。如何则可?”
先生曰:“此总是致良知功夫未得下落。有诸己谓信,良知是天然之灵窍,时时从天机运转,变化云为,自见天则。不须防检,不须穷索,何尝照管得,又何尝不照管得?吾人不守道义,不畏名节,便是无忌惮之小人。若于此不得转身法,才为名节所拘管,又岂是超脱之学?尝谓学而有所忌惮,做不得真小人;为善而近名,做不得真君子。若真信得良知过时,自生道义,自存名节,独往独来,如珠之走盘,不待拘管,而自不过其则也。养生家不超脱,则不能成丹,吾儒之学不超脱,则不能入圣。子勉之而已!”
是夕,见罗自省趣归,闻先生已入省,复亟趋南浦相会,因自陈日来用功请正,先生曰:“吾子气魄大,担负世界心切,欲终日琐琐伎俩自不同,但未免为气魄所胜,功夫未能时时入微。相别逾年,意思尽沉寂,功夫亦渐细腻,既得魏子诸同志相观相处,互相鞭策,一日千里,当有望也。若觉相未忘,到底不忘照管,永无超脱之期。悬崖撒手,直下承当。若撒不得手,舍不得性命,终是承当未得在。试相与密参之也,他日再见,有以复我。”
与三峰刘子问答
先生入安成,语三峰刘子曰:“不肖与兄同事夫子余四十年,兄好学清修,不受污染,向处台端,不数月即拂衣归山。此岂常情所能测?兄保身如莹玉、如幽兰,但过于自爱,大会中不屑时赴,未免有拣择心在。此亦清修一魔事。先师倡明此学,精神命脉,半在江右,故江右同志诸兄传法者众,兴起聚会在在有之,虽未能尽保必为圣贤,风声鼓舞,比之他省,气象自别,不可诬也。弟此番入境,殊觉怅然。善山洛村,久矣捐背,东廓、双江、明水、念庵、瑶湖、鲁江先后殒落,同志寥寥,如群蜂失主,乱飞乱集,聚散靡常,无从收摄。盛衰消息,时乃天道,岁犯龙蛇,亦吾道之一否也。狮泉长兄四五岁,虽志学不怠,亦既老矣!方今圣君贤相扫清仕路,颇去常调,山中遗逸不次举用。如兄与疏山、偕所诸同志皆在举中,岂非清明盛事耶!”
刘子即以出处事谋于先生,先生曰:“出处系兄一念自决,非人所能与。此件物不由人轻看得,不由人重看得。君相协心,孜孜兴理,欲使野无遗贤,百余年来,无此举动,世风士习,劝励兴发,补益不小。于此看得不紧要,略萌忽易之心,便是抗。兄归二十余年,年已七十矣。恬淡寂寞,聊以自全,原无一毫外慕之意。陡然遇此稀有事,略增了一分精彩,不能以平处之,便是矜。抗与矜,皆是良知上有增减、有轻重,皆非天则。或谓君相盛举不可辜负,必以出为是;或谓山中苦节已二十余年,务须终始成章,以明初志,必以不出为是。皆是滞形迹,未免意必之私,不足以见天则也。出处且置,诸公相继云亡,老师学脉,不绝如线,吾人后死者不与出头担当,后将谁赖?望兄舍身为众,不忍作自了汉。去此一魔,教学相长,使海内同志得所依归,固兄一体不容已之情,亦先师学脉也。”
与狮泉刘子问答
先生抵庐陵,狮泉刘子趋候于舟中,问所看请正:“《易蕴》何如?”
先生曰:“兄之《易蕴》未必一一准易,间以己意参错发明,其间尽有格言,然尚未能离亿说,虚怀观之,自见。”
刘子曰:“人之生,有命有性。吾心主宰谓之性,性,无为者也,故须出脱。吾心流行谓之命,命,有质者也,故须运化。常知不落念,所以立体也;常运不成念,所以致用也。二者不可相离,必兼修,而后可为学。见在良知似与圣人良知不可得而同也。”
先生曰:“向在玄潭,念庵曾亦纪其涯略。先师提出良知二字,正指见在而言。见在良知,与圣人未尝不同,所不同者,致与不能致耳。且如昭昭之天与广大之天,原无差别,但限于所见,故有小大之殊。若谓见在良知与圣人不同,便有污染,便须修证,方能入圣。良知即是主宰,即是流行。良知原是性命合一之宗。故致知功夫,只有一处用。若说要出脱浑化,要不落念、不成念,如此分疏,即是二用,二则支离,只成意象纷纷,到底不能归一,到底未有脱手之期。”
刘子曰:“近来亦觉破此病,但用得惯熟,以为得力,一时未忘得在。”
先生曰:“兄但忘却分别二见,功夫自然归一。只此便是脱手受用,更无等待也。老师提出此个宗旨,费尽多少苦心,吾人不肯实落用功,使此学不能光显于世,自是吾人罪过。吾与兄皆老矣,不是分疏见解时节,惟彼此默默自修自证自悟,延此一线脉路,不至担误后学,庶可报答师恩耳。”
答退斋林子问
退斋林子请曰:“圣贤之学,毋自欺而已。驯而不息,时乃日新,某将以是为教也,盍终训之?”
先生曰:“经云:‘欲诚其意,先致其知。’知者心之本体,孟子所谓‘是非之心人皆有之’者也。是非本明,不须假借,随感而应,莫非自然。王霸诚伪之机,辨于此矣。圣贤之学惟自信得此及,是是非非,不从外来,故自信而是,断然必行,虽遁世不见是而无闷;自信而非,断然必不行,虽行一不义、杀一不辜而得天下不为。如此方是毋自欺,方谓之王道,何等易简直截?后世学者不能自信,未免倚靠于外,动于荣辱则以毁誉为是非,惕于利害则以得失为是非,搀和假借,转摺安排,益见繁难。到底只成就得霸者伎俩,而圣贤易简之学不复可见。是所谓种荑稗而求嘉谷之报,吾见其惑也。”
林子曰:“人有谓未须讲学,且务实行,何如?”
先生曰:“斯言似是而非,君子之讲学,非徒教人也,自求其益而已。故曰:学之不讲,是吾忧也。自求其益,则虽终日与朋友论议,孰非为己实事?相观相正,自不容已。盖学之不厌,诲人不倦,原是万物一体之仁,诲人倦时即是学有厌处,非两事也。今虑徒讲之无益而并欲缓其讲学之功,不几于因噎而废食已乎?久将自怠,亦恐渐成堕落,非以仁为己任者矣!不可不察也。
东游会语(一)
甲子暮春,先生赴水西之会,道出阳羡,时楚侗耿子校文宜兴,晨启,堂吏入报,矍然离座曰:“异哉!”亟出访,握手相视,欢若平生。笑谓先生曰:“晚蓍得讼之繇曰‘利见大人,不利涉大川’,此何兆也?心拟徵之,忽报先生至,平生心事通于神明,天假之缘,非偶然也。”
先生曰:“道共百年,彼此倾注,今日之兆于不肖诚不敢当,于公信道之笃、好善之诚,神之听之亦已久矣!不利涉大川者,何也?以刚乘险,恐伤于所恃,吾人终日不可忘戒惧之心。天之示人深矣!”相与参互究绎,阐扬宗教,爰次其问答如左云。
楚侗子曰:“阳明先师拈出良知二字,固是千古学脉,亦是时节因缘。春秋之时,功利习炽,天下四分五裂,人心大坏,不复知有一体之义,故孔子提出个仁字,唤醒人心。求仁便是孔氏学脉。道孟子时,杨墨之道塞天下,人心戕贼,为害尤甚,不得不严为之防,故孟子复提出个义。非义则仁之道无由而达,集义便是孟氏学脉。梁晋而下,老佛之教淫于中国,礼法荡然,故濂溪欲追复古礼,横渠汲汲以礼为教,执礼便是宋儒学脉。礼非外饰,人心之条理也。流传既久,渐入支离,至分心理为两事,阳明先师提出良知以觉天下,使知物理不外于吾心。致知便是今日学脉。皆是因时立法,随缘设教,言若人殊,其主持世界、扶植人心,未尝异也。”
先生曰:“仁统四端,知亦统四端。良知是人身灵气。医家以手足痿痹为不仁,盖言灵气有所不贯也。故知之充满处即是仁,知之断制处即是义,知之节文处即是礼。说个仁字,沿习既久,一时未易觉悟,说个良知,一念自反,当下便由归着,唤醒人心,尤为简易,所谓时节因缘也。”
楚侗子曰:“仆于阳明之学,初间不惟不信,反加訾议,所以兴起信心,全在楚倥舍弟。舍弟资性拙钝,既不能读书,又不会理家,苦苦在山中静坐,求个出头,致成血疾。一旦忽然开悟,胸中了然无窒碍,凡四书六经未尝经目之言,与之语,当下晓了,多世儒所不道语。家君平时守些绳墨、行些好事,舍弟皆以为小廉曲谨,未免陪奉人情,与自己性分无有干涉。深信阳明先生之学为千圣的传,人无知者。仆因将遗言体贴,在身分上细细理会,简易明白,愈寻究愈觉无穷,益信舍弟之言不我诬也。故信之独深。”
先生曰:“楚倥子此悟不由文义意识而得,是心悟,非依通解悟也。”
东游会语(二)
楚侗子问:“老佛虚无之旨与吾儒之学同异何如?”
先生曰:“先师有言:‘老氏说到虚,圣人岂能于虚上加得一毫实?佛氏说到无,圣人岂能于无上加得一毫有?老氏从养生上来,佛氏从出离生死上来,却在本体上加了些子意思,便不是他虚无的本色。’吾儒今日未用屑屑在二氏身分上辨别同异,先须理会吾儒本宗明白,二氏毫厘始可得而辨耳。圣人微言,见于大易。学者多从阴阳造化上抹过,未之深究。‘夫乾,其静也专,其动也直,是以大生焉。夫坤,其静也翕,其动也辟,是以广生焉’,便是吾儒说虚的精髓。‘无思也,无为也,寂然不动,感而遂通天下之故’,便是吾儒说无的精髓。自今言之,乾属心,坤属身,心是神,身是气,身心两事,即火即药,元神元气,谓之药物,神气往来,谓之火候。神专一则自能直遂,性宗也;气翕聚则自能发散,命宗也。真息者,动静之几,性命合一之宗也。一切药物老嫩浮沉,火候文武进退,皆于真息中求之。大生云者,神之驭气也;广生云者,气之摄神也。天地四时日月有所不能违焉。不求养生,而所养在其中,是之谓至德。尽万卷丹经,有能出此者乎?无思无为,非是不思不为,念虑酬酢,变化云为,如鉴之照物,我无容心焉。是故终日思而未尝有所思也,终日为而未尝有所为也。无思无为,故其心常寂,常寂故常感。无动无静、无前无后而常自然,不求脱离而自无生死可出。是之谓大易,尽三藏释典,有能外此者乎?先师提出良知两字,范围三教之宗,即性即命,即寂即感,至虚而实,至无而有。千圣至此骋不得一些精采,活佛活老子至此弄不得一些伎俩。同此即是同德,异此即是异端,如开拳见掌,是一是二,晓然自无所遁也。不务究明本宗,而徒言诠意见之测,泥执名象,缠绕葛藤,只益纷纷射覆耳。”
楚侗子问:“造化有无相生之旨何如?”
先生曰:“‘良知是造化之精灵’。吾人当以造化为学。造者,自无而显于有;化者,自有而归于无。不造,则化之源息;不化,则造之机滞。吾之精灵,生天生地生万物,而天地万物复归于无。无时不造,无时不化,未尝有一息之停。自元会运世以至于食息微眇,莫不皆然。知此则知造化在吾手,而吾致知之功,自不容已矣。”
楚侗子曰:“仆于一切交承应感一毫不敢放过,不是学个小廉曲谨,惟求尽此心而已,固非以此为高也。”
先生曰:“古人克勤小物,与世间小廉曲谨名似而实不同。克勤小物,是吾尽精微功夫,盖一些放过,吾之心便有不尽,人己感应之间便成疏略。精微愈尽则广大愈致,原未尝有一毫外饰要人道好之心。此是古人致曲之学,从一根生意达之枝叶,自然平满者也。世间小廉曲谨却是不从一根上充去,未免在枝叶上打点周旋,有个要人道好之心,到底落在乡愿窠臼里。此学术真假毫厘之辨,不可不察也。”
东游会语(三)
楚侗子曰:“程门以静坐为善学,与孔门之教不同,岂以时有古今,教法亦从而异耶?”
先生曰:“孔门教人之法见于礼经,其言曰:辨志乐群,亲师取友,谓之小成;强立而不反,谓之大成。未尝有静坐之说。静坐之说起于二氏,学者殆相沿而不自觉耳。古人自幼便有学,使之收心养性、立定基本,及至成人,随时随地从事于学,各有所成。后世学绝教衰,自幼不知所养,薰染于功利之习,全体精神奔放在外,不知心性为何物。所谓欲反其性情而无从入,可哀也已!程门见人静坐便叹以为善学,盖使之收摄精神,向里寻求,亦是方便法门,先师所谓因以补小学一段功夫也。若见得致知工夫下落,各各随分做去,在静处体玩也好,在事上磨察也好,譬诸草木之生,但得根株着土,遇著和风暖日,固是长养他的,遇着严霜烈日,亦是坚凝他的。盖良知本体,原是无动无静,原是变动周流,此便是学问头脑,便是孔门教法。若不见得良知本体,只在动静二境上拣择取舍,不是妄动,便是着静,均之为不得所养,欲望其有成也,难矣哉!”
楚侗子曰:“易云‘蒙以养正,圣功也’,养正之义何如?”
先生曰:“‘蒙亨’,蒙有亨道,蒙不是不好的。蒙之时,混沌未分,只是一团纯气,无知识技能搀次其中。默然充养,纯气日足,混沌日开,日长月化而圣功生焉,故曰‘童蒙吉’。后世不知养蒙之法,忧其蒙昧无闻,强之以知识,益之以技能,凿开混沌之窍,外诱日滋,纯气日漓人去圣日远,所谓非徒无益,而反害之也。吾人欲觅圣功,会须复还蒙体,种种知识技能外诱,尽行屏绝,从混沌立根,不为七窍之所凿。充养纯气,待其自化,方是入圣真脉路,蒙之所由以亨也。”
楚侗子曰:“荆川先生出处大节可贯金石、可质鬼神,予信之甚真。荆川在山苦节,人人以为甚奇,此犹励行者所能及,后来出山,一番真心任事,不顾毁誉,不避形迹,不论成败,惟求其心之所安,非惟世人议之,相知中亦若有所不满,此正所谓其愚不可及也。”
先生曰:“荆川气魄担当大,救世心切,以身殉世,犯手做去,毁誉成败,一切置之度外,此岂世之谫谫何能窥其际耶?不肖与荆川有千古心期,使天不夺之速,不论在山出山,尚有无穷事业可做,而今已矣,惜哉!”
东游会语(四)
楚侗子曰:“吾人工夫日间应酬,良知时时照察,觉做得主,临睡时应酬已往,神倦思沉,不觉瞑目,一些做主不得。此时如何用力,方可以通乎昼夜之道而知?”
先生曰:“吾人日间做得主,未免气魄承当。临睡时神思恍惚,气魄全靠不着,故无可用力处。古人云德修罔觉,乐则生矣。不知手舞足蹈,此是不犯手入微公案。罔觉之觉,始为真觉,不知之知,始为真知。是岂气魄所能支撑?此中须得个悟入处,始能通乎昼夜。日间神思清明,夜间梦亦安静;日间神思昏倦,夜间梦亦劳扰。知昼则知夜矣。《易》云:‘君子以向晦入晏息。’古之至人,由息无睡。凡由所梦,即是先兆,非睡魔也。”
楚侗子曰:“海内如公与念庵,虽身处山林,顶天立地,关系世教不小。旧读念庵《冬游记》,句句写出肝肺,针针刺入骨髓,并无些子文义凑泊、见解缠绕,其心甚虚,其信受甚笃,乃是我公真精神相逼迫,当机不放空箭,时时中的,能使之然。继读二《夏游记》,反觉意思周罗,未免牵于文义,泥于见解,殊少洒然超脱之兴,心亦不甚虚,信受处亦觉少缓,或是公之精神放松些子,时有不中的所在。感应之机甚神,卫武公年九十犹不忘箴警。此区区数年血诚,信公之心无他,故直以相闻,欲公做个真圣人,令吾党永有所归依耳。”
先生曰:“不肖修行无力,放松之病生于托大,初若以为无伤,不知渐成堕落,诚为辜负相知。然此生固已舍身在此件事上讨结果,更无别事可做,亦自信其心而已。世间人不肯成人之美,往往面谀而背訾者多,公爱我信我望我之至,肯以此血诚之言相闻耶!不肖深惩托大之病,只起于一念因循,后来光景已无多,反覆创艾,会有收摄之期,今闻警戒,益若有省。此学不能光显于世,皆是吾人自己精神漏泄所至,一毫不敢归咎于人也。”
留都会纪(一)
嘉靖乙丑春,先生之留都,抵白下门,司马克斋李子出邀于路,遂入城,偕诸同志大会于新泉之为仁堂,上下古今,参伍答问,默观显证,各有所发,爰述而纪之。
楚侗耿子曰:“吾人讲学,虽所见不同,约而言之,不出两端:论本体者有二,论工夫者有二。有云学须当下认识本体,有云百倍寻求研究始能认识本体。工夫亦然:有当下工夫直达、不犯纤毫力者,有百倍工夫研究始能达者。”
先生曰:“此可两言而决:顿与渐而已。本体有顿悟,有渐悟;工夫有顿修,有渐修。万握丝头,一齐斩断,此顿法也。芽苗增长,驯至秀实,此渐法也。或悟中有修,或修中有悟,或顿中有渐,或渐中有顿,存乎根器之有利钝。及其成功一也。吾人之学,悟须实悟,修须真修。凡见解上揣摩,知识上凑泊,皆是从门而入,非实悟也。凡气魄上承当,格套上模拟,皆是泥象,非真修也。实悟者,识自本心,如哑子得梦,意中了了,无举似处。真修者,体自本性,如病人求医,念中切切,无等待处。悟而不修,玩弄精魂;修而不悟,增益虚妄。二者名号种种,究而言之,致良知三字尽之。良知是本体,于此能日著日察,即是悟;致知是工夫,于此能勿忘勿助,即是修。但恐吾人听得良知惯熟,说得致知容易,把作寻常话头抹过耳。”
楚侗子问先生:“当下亦有未认处否?”
先生曰:“当下亦难识,非上根不能。吾人只是挨门就日,挨来挨去,忽然得个着落便是小歇脚,从此脱化,自有触处逢源时在。不但当下认识而已,若夫无缘起悟、无法证修,非上上根不能也。”
楚侗子曰:“今日所谓良知之学是个真正药方,但少一个引子,所谓‘欲明明德于天下’是也。有这个引子,致知工夫方不落小家相。”
先生曰:“这一个引子是良知药物中原有的,不从外得。良知是性之灵,原是以万物为一体,明明德于天下,原是一体不容已之生机,非以虚意见承当得来。古之欲明明德于天下,不是使天下之人各诚意正心以修身、各亲亲长长以齐家之谓也,是将此灵性发挥昭揭于天下,欲使物物皆在我光明普照之中,无些子昏昧间隔,即仁覆天下之谓也。是举全体一句道尽,才有一毫昏昧间隔便是痿痹,便是吾仁有未尽处,一体故也。”
留都会纪(二)
楚侗子松先生至新安江舟中,更求一言之要为别。先生曰:“子常教人须识当下本体,更无要于此者。虽然,这些子如空中鸟迹,如水中月影,若有若无,若沉若浮,拟议即乖。趋向转背,神机妙应,当体本空,从何处去识他?于此得个悟入,方是无形象中真面目,不着纤毫力中大着力处也。”楚侗子跃然曰:“得之矣!”
楚侗子曰:“罗近溪常谓当下承当得便是了,细细勘来,觉他还有疏脱时在。”
先生曰:“近溪之学,已得其大,转机亦圆,自谓无所滞矣。然尚未离见在,虽云全体放下,亦从见上承当过来,到毁誉利害,真境相逼,尚不免有动。他却将动处亦把作真性笼罩过去,认做烦恼即是菩提,与吾儒尽精微时时缉熙功夫尚隔一尘。此须觌体相观,非可以口舌争也。”
先生谓克斋李子曰:“先师生平才力气魄,惟南野兄得其涯涘,兄庶几近之。兄从来有担负世界之志,不肯做小家当,然密窥兄种种作用,还是天资好处成就得来,若谓学问之功,更须有商量在。吾人之学,不曾从源头判断得一番本念与欲念,未免夹带过去。此等处,良知未尝不明。到本念主张不起时,欲念消煞不下时,便因循依阿,默默放他出路。闻兄在家时,因事养生得个入路,然此亦只是养生一路入,精神稍敛,气机偶定,未可以此便为得手。如此行持只是安乐法,胸中渣滓澄汰未净,未见有宇泰收功之期,源头上不得清澈,种种才力气魄只在功利窠臼里增得一番藩篱,与先师良知宗旨尚隔几重公案,未可草草承当也。留都豪杰聚会之区,向学者众,招来善类主张道脉,拔茅连茹,转成泰运,实兄之责,不可得而辞也。”
克斋子曰:“同志数友亦时时与会,不敢自外。自近年军旅中用尽心力,爱惜精神,不欲过用,未免有就闲省事之心。”
先生曰:“此件事不是了人事做的,会须全体精神打并向里,此生只有此一件事,良知时时做得主,清明在躬,洞然无碍,一切欲念当体消融,不容些子夹带,方为藏身之恕,方是教学相长。凡同志有未相亲,皆是自己诚意未至,不能以虚而受。顺逆好丑莫非吾师,方可以取善同人,若只了人事做,人亦只以了人事酬之,感应之机甚神,不可以诬也。欲爱惜精神,莫如亲朋友。终日与朋友相对,宴安怠惰之气自无所容,精神自然充实光辉,日著日察,相观而善,只此便是致知实学,亦便是吾儒养生正脉路。若只以避人事为爱养精神,积闲成懒,积懒成衰,悠悠纵逸,暗地损伤,特不自觉耳。户枢不朽,流水不淤,自强不息,君子所以法天也。”
留都会纪(三)
先生谓白石蔡子曰:“此番见兄气魄尽收敛,精神尽沉寂,与从前衍溢浮散大不同,亦因近年在京师闹场中经历锻炼一番,念中有得有失,境上有逆有顺,人情有向有背,觉得世缘陪奉,苦无意味,欲寻个归根路头,所以有此一番操持,此正吾兄入悟之机,敢以究竟一言,与兄酬之!天之生人,精神气魄,如兄有几?从前世法好事,皆是障道因缘,愿兄将从前种种谈说,种种文辞,尽情抛向无事甲里,只当从前不曾会的一般,只将自己一点灵明,默默参究,无昼无夜,无闲无忙,行立坐卧,不论大众应酬与栖心独处,时时理会照察,念中有得有失,此一点灵明,不为念转;境上有逆有顺,此一点灵明,不为境夺;人情有向有背,此一点灵明,不为情迁。缘此一点灵明,穷天穷地,穷四海,穷万古,本无加损,本无得丧,是自己性命之根,尽此谓之尽性,立此谓之立命,生本无生,死本无死,生死往来,犹如昼夜,应缘而生,无生之乐;缘尽而死,无死之悲。方为任生死,超生死,方能不被生死魔所忙乱。生死且然,况身外种种世法好事,又乌足为吾之加损哉?兄于此果得个悟入之路,此一点灵明做得主,方是归根真消息。这一点灵明,体虽常寂,用则随缘。譬如太虚无相,不拒诸相发挥。全体放得下,方全体提得起。予夺纵横,种种无碍,才为达才,不为才使。识为真识,不为识转。谈说理道,不滞于诠,撰述文词,不溺于艺。向来抛在无事甲中,到此种种见在,化臭腐为神奇,皆此一点灵明。随缘变见,而精神气魄,自然百倍于前。一日亦可,百年亦可,独来独往,动与天游。所谓丹府一粒,点铁成金。愈收敛愈畅达,愈沉寂愈光辉。此是吾人究竟法。到此方是大豪杰作用,方不负为此一大事因缘出世一番也。”
三渠王子出访,见先生容色未衰,扣“有术乎”?曰:“无之,所守者,师承之学耳。未发之中,千圣学脉。医家以喜怒过纵为内伤,忧思过郁为内伤。纵则神驰,郁则神滞,皆足以致疾,但人不自觉耳。惟戒慎不睹、恐惧不闻,聪明内守,不着于外,始有未发之中,有未发之中,始有发而中节之和。神凝气裕,冲衍欣合,天地万物且不能违,宿疾普消特其余事耳。此保命安身第一义。世间小术,名为养生,实则伤生之媒,公殆勘破久矣,不足学也。”
留都会纪(四)
敬庵许子问谦之说,先生曰:“《易》为君子谋,谦之六爻无凶德,故君子尚之。谦者内止于礼,而外顺于事。止者新之本体,顺而不止则为足恭,外面种种贬损退让,未免有个媚世之心,于事反不顺。古人以涉川行师发谦之例子,其旨微矣。故君子学贵知止。”
处滨张子曰:“今日诸公,皆说致良知,天下古今事物之变无穷,若谓单单只致良知便了当得圣学,实是信不及。”
先生曰:“此非一朝一夕之故,不但后世信此不及,虽在孔门子贡、子张诸贤便已信不及,未免外求,未免在多学多闻多见上凑补助发。当时惟颜子信得此及,只在心性上用工,孔子称其好学,只在自己怒与过上不迁不贰,此欲多学多闻多见有何干涉?孔子明明说破,以多学而识为非,有闻见择识为知之次。所谓一、所谓知之上何所指也?孟子愿学孔子,提出良知示人,又以夜气虚明发明宗要,只此一点虚明便是入圣之机,时时保任此一点虚明,不为旦昼牿亡,便是致知。只此便是圣学,原是无中生有。颜子从里面无处做出来,子贡子张从外面有处做进去。无者难寻,有者易见,故子贡子张一派学术流传后世,而颜子之学遂亡。后之学者,沿习多学多闻多见之说,乃谓初须多学,到后方能一贯,初须多闻多见,到后方能不藉闻见而知,此相沿之弊也。初学与圣人之学,只有生熟不同,前后更无两路。若有两路,孔子何故非之以误初学之人而以闻见为第二义?在善学者默而识之。齐王见堂下之牛而觳觫,凡人见入井之孺子而怵惕,行道乞人见呼蹴之食而不屑不受。真机神应,人力不得而与,岂待平时多学而始能?充觳觫一念便可以王天下,充怵惕一念便可以保四海,充不屑不受一念义便不可胜用,此可以窥孔孟宗传之旨矣!”
敬庵许子曰:“语云:‘知之为知之,不知为不知。’说者谓孔子因子路强不知以为知,故诲以知之之道,此义何如?”
处滨子谓:“知之为知之固是致良知,不知为不知、不强以为知亦是致良知。于此求之,又有可知之理,到功夫熟后,自有个无所不知时在。非谓致良知便可了得古今事变、便可了得圣学。”
先生曰:“子路忠信素孚于人,心事光明,一毫不肯自欺。信未过处,连孔子也要直指,无所隐避,强不知以为知,原不是子路所犯之病。‘知之为知之,不知为不知’,原是两条判开路头,见在知得的,要须行著习察,还他知之,当下分晓,一些不可含糊将就过去。若见在知不得的,要须涤玄去智,还他不知,当下斩截,一些不可寻讨兜揽过来。只此两言便尽了知之之道,故曰‘是知也’。或以问礼问官之类为不知,知得该问,便是知之,问过便是知了,皆属知之条下。不知的,毕竟不可知,毕竟不能知,或毕竟不必知。如六合之外圣人存而不议,六合之内圣人议而不论,此便是不可知。天地何以高深,高深何以幽显,耳目何以能视听,口鼻何以能尝能吃,此便是不能知。稼圃之事大人所不学,淫鄙谲诈之习贤者所不道,甚至尧舜之知不务遍物,夔契之事不求兼能,此便是不必知。若曰于此求之,又有可知之理,是言外不了语,非诲由本旨也。学者惑于一物不知、儒者所耻之说,略于其所不可不知,详于其所不必尽知,终岁营营,费了多少闲浪精神,干了多少没爬鼻勾当,埋没了多少忒聪明豪杰,一毫无补于身心,方且傲然自以为知学,可哀也已!”
留都会纪(五)
敬庵子曰;“古人云一得永得,既得矣,复有所失,何也?”先生曰:“吾人之学患无所得,既得后保任工夫自不容已。且道得是得个甚么?此非意解所及。择乎中庸而不能期月守,便是忘却保任工夫,亦便是得处欠稳在。尧舜兢业,无怠无荒,文王勉翼,亦临亦保,方是真得,方是真保任。学至大成,始能强立不反。放得太早,自是学者大病,吾侪所当深省也。”
桂岩顾子曰:“阙自幼气体薄劣,属意养生,今虽有志圣学,养生一念尚未能忘。”先生曰:“我今日所讲是何学?喜怒哀乐稍不中节皆足以致疾,戒慎恐惧则神住,神住则气住精住。虽曰养德,而养生亦在其中。老子云:‘外其身而身存’,世人伤生,以其生生之厚。子惟专志圣学,将从前一切养生知见伎俩尽情抛舍,洁洁净净,一毫不复蕴于胸中,如此精专,方见有用力处,方见有得力处。久久行持,方见有无可用力处。苟情存养生一念,志便有碍,便不神。子能打破此一关,胸次便自虚明,气象便是广大,一体霭然,动与天游,方是久大之德业也。”
先生谓霓川沈子曰:“吾子承家庭之学,此件事久已信得及,但日用感应还藉着好天资去做,做得十分完全亦是天资暗合,未必时时著察、尽是学问之功。譬之好船相似,世间天资好的不少,但不知柁柄所在,不肯时时在此执定,自作主宰,未免在撑篙使楫上打点,风恬浪静时,撑篙的使楫的与那得柁柄的都会使得船动,相去不远,及至颠风逆浪、海波震荡时,篙楫一些用不着,须得柁柄在手,方免艰危覆溺之患。良知便是做人柁柄,境界虽未免有顺有逆、有得有失,若信得良知过时,纵横操纵,无不由我。如舟之有柁,一提便醒,纵至极忙迫纷错时,意思自然安闲,不至手忙脚乱,此便是吾人定命安身所在。古人颠沛必于是,亦只是信得此件事过,非意气所能及也。”
留都会纪(六)
同志诸友会宿新祠楼中,一友问:“‘鸡鸣而起、孳孳为善’,说者谓此‘俨若思’时也,何如?”先生曰;“‘俨若思’是圣学之要,不止鸡鸣之时为然。悟得俨若思工夫,日应万变,其心常寂,无时不是此气象,无时不是此主宰著察。会须默而识之,非言语所能形容也。”
一友问颜子欲罢不能工夫。先生曰:“此是真性流行,无可歇手处。譬之真阳发于重泉之下,不达不已。惟其欲罢不能,所以能竭才。才就是性之能,吾人不能竭才,固是不肯弃舍性命、忍此一刀,亦是未曾见性,所以歇得手。颜子至健以致其决,是性体天然之勇。气魄上支撑,作为上凑泊,非竭才也。”
先生谓白野殷子:“一向好禅,尝有喜静厌动、懒接朋友之病,近觉何如?”殷子曰:“近觉独学悠悠无益,要接朋友之心常切,但因病体羸弱,不奈支持,虽知同志会集,未敢出头酬应。”先生曰;“终有这个意思在。吾人出来与四方朋友交接,乃是求益,不是专去教人。吾人若是要救取自家性命,自不容不亲朋友,相劝相规,宴安非僻之习自无所容,翼翼昭事、摄养保爱自不容已。机缘相触,因而兴起,非分我所有以与人而人自受益,教学相长之义也。苟欲躲避世界、耽于静养,悠悠暇豫,渐致堕落,非徒无益,而反害之,若嘵嘵然急于行教而忘取益、求人者重而自治轻则固有所不可耳。”
殷子出惩忿窒欲二编请正,先生曰:“此虽白野因病而发,然圣学亦不外此。惩忿窒欲原是洗心退藏公案,损之道也。损之又损以至于无,即是圣功。尝闻忿不止于愤怒,凡嫉妒偏浅不能容物、念中悻悻一些子放不过皆忿也。欲不止于淫邪,凡染溺弊累、念中转转贪恋不肯舍却皆欲也。惩窒之功有难易,有在事上用功者,有在念上用功者,有在心上用功者。事上是遏于已然,念上是制于将然,心上是防于未然。惩心忿惩心欲,方是本原易简工夫,在意与事上遏制,虽极力扫除,终无廓清之期。养生家惩忿则火自降,是为火中取水,窒欲则水自升,是为水中取火。真水真火一升一降谓之既济,中有真土为之主宰,真土即是念头动处。土镇水,水灭火,生杀之机、执之以调胜负者也。”
留都会纪(七)
先生谓王子实曰:“吾子旧好养生之术,自谓得所传。相别十余年来得力处更觉何如?其于圣学是一是二?”子实曰:“某违吾师许久,向闻致良知之学,无逆于心,但此学须从此身造化机上识取升降出入根源,是谓近取诸身,方为善学,讲说不济事。”因备陈自己升降生杀之机,从此自信、自养,原不假一些外物帮补,此即尧夫复姤弄丸之旨,以求印正。先生曰:“千古圣学存乎真息,良知便是真息灵机。知得致良知,则真息自调,性命自复,原非两事。若只以调息为事,未免着在气上理会,与圣学戒慎不睹、恐惧不闻致中和工夫终隔一层。邵子弄丸,亦只是邵子从入路头,若信得良知过时,方是未发先天宗旨,方是一了百当,默而存之可也。”
一友问致良知工夫如何用?先生曰:“良知是天然灵窍,变动周流,不为典要。觌面相呈,语默难该,声色不到。虽曰事事上明、物物上显,争奈取舍些子不得。然此不是玄思极想推测得来,须办个必为圣人之志,从一点灵窍实落致将去,随事随物,不要蔽昧此灵窍,久久纯熟,自有觌面相呈时在,不求其悟而自悟也。”
一友问:“‘学是学于己,问是问于人,内外交养’,此意何如?”先生曰:“学问是不可离的吃紧话头,才学便有问:才说学以聚之便说问以辨之,曰学问之道,曰道问学,皆不可离。譬如行路,学行路的出门便有歧路,须问,问了又行,若只在家坐讲歧路,恰似说梦。后世讲学正如此。无歧路可问便是不曾学,因学而始有问,学者学此也,问者问此也。只是一事,不是内外交养。学问之道只为求放心,道问学只为尊德性,外心外德性另有学问即是支离。”
一友问:“伊川存中应外、制外养中之学,以为内外交养,何如?”先生曰:“古人之学一头一路,只从一处养。譬之种树,只养其根,根得其养,枝叶自然畅茂,枝叶不畅不茂便是根不得其养在。种种培壅灌溉、修枝剔叶、删去繁冗皆只是养根之法。若既养其根,又从枝叶养将来,便是二本支离之学。晦庵以尊德性为存心,以道问学为致知,取证于‘涵养须用敬,进学则在致知’之说,以此为内外交养。知是心之虚灵,以主宰谓之心,以虚灵谓之知,原非二物。舍心更有知,舍存心更有致知之功,皆伊川之说有以误之也。”
一友谓:“涵养功夫当如鸡之抱卵,全体精神都只在这卵上含覆煦育,无些子间断,到得精神完足后,自成变化,非可以袭取而得也。”先生曰:“涵养工夫贵在精专接续,如鸡抱卵,先正尝有是言。然必卵中原有一点真阳种子方抱得成,若是无阳之卵,抱之虽勤,终成假卵。学者须识得真种子,方不枉费工夫。明道云‘学者须先识仁’,吾人心中一点灵明便是真种子,原是生生不息之机。种子全在卵上,全体精神只是保护得,非能以其精神助益之也。”
答楚侗耿子问(一)
楚侗耿子曰:“学未见性,则无入手处。见矣,尤患执见。执见不学,虚见也,见且为祟。世之谈学者,类能微入于要渺,大涉于无垠,其见若精深矣,反诸其躬、证诸其应用,与道若背而驰者,何哉?凭藉虚见而未尝实志于学也。”
先生曰:“虚见不可执,真见亦无可以执。仁者见之谓之仁,智者见之谓之智,仁智之见岂不是真?比于百姓日用而不知,故曰‘君子之道鲜矣’。‘文王望道而未之见’,乃真见也。颜子有见于卓尔,从之末由,见而未尝见也。”
楚侗子曰:“天根月窟之说,曰一念之动,无思无为,机不容已,是曰天根。一念之了,无声无息,退藏于密,是曰月窟。犹龙氏曰‘常无欲以观其妙,常有欲以观其徼’,亦是此意。今人乍见孺子入井,怵惕恻隐之心动处即是天根,归原处即是月窟,才参和纳交要誉恶声意思,便人根、非天根,鬼窟、非月窟矣。吾人应用云为、动作食息,孰非此根此窟用事?俗人懵懂,日用不知,真是虚枉,与禽兽无异。而贤智者又添一番意识见解,或蔀蔽于见闻,或梏滞于名义,或牵缠于情感,起炉作灶,千条万绪,顿令此根不得生生,此窟不得净净。胞中龌龊,幽暗吃苦,一生更无些子受用。所以贤智之过与愚不肖等也。若于一日十二时中,息却妄缘,减除杂虑,并合精神,收视反观,寻识此根此窟,真有领会,可自一噱。白沙与李大涯书中所云:‘出入往来之机,生生化化之妙,欲大涯自思得之’,盖谓此耳。识得此意,彻首彻尾,只是此个用事,无将无迎,无意无必,便是‘天根月窟闲来往’也。‘闲’之一字煞有至味,只因不识此根此窟,终身劳扰,无安泊处故也。”
先生曰:“天根月窟是康节一生受用本旨。学贵得之于初,一阳初起,阳之动也,是良知觉悟处,谓之天根。一阴初遇,阴之姤也,是良知翕聚处,谓之月窟。复而非姤,则阳逸而藏不密,姤而非复,则阴滞而应不神。一姤一复,如环无端,此造化阖辟之玄机也,谓之弄丸。公之论于原旨虽若未切,然于此学煞有发明,所谓殊途而同归也。”
答楚侗耿子问(二)
楚侗子曰:“昔有问罗子守之诀者,罗子曰:‘否,否。吾人自咽喉以下,是为鬼窟。天与吾此心神,如此广大,如此高明,塞两间,弥六合,奈何作此业障、拘囚于鬼窟中乎?’‘然则息之术如何?’罗子曰:‘否,否。心和则气和,气和则形和,息安用调?’‘吾人寓形宇内,万感纷交,何修而得心和?’罗子曰:‘和妻子、宜兄弟、顺父母,心斯和矣。’向闻之跫然叹赏,此玄宗正诀也,不独伯阳皈心、释迦合掌,即尼父复生当首肯矣!”
先生曰:“守中原是圣学,虞廷所谓道心之微,精者精此,一者一此,是谓允执厥中。《中庸》曰:‘喜怒哀乐之未发谓之中,发而皆中节谓之和’,情反于性,谓之还丹,不为养生,而养生在其中矣。夫学问只是理会性情,吾人此身,自顶至踵皆道体之所寓,真我不离躯壳,若谓咽喉以下是鬼窟,是强生分别,非至道之言也。调息之术,亦是古人立教权法。教化衰,吾人自幼失其所养,精神外驰,所谓欲反其性情而无从入,亦以补小学一段工夫也。息息归根谓之丹母,若只以心和气和形和世儒常谈笼统承当,以为玄宗正诀,无入悟之机,岂惟尼父不肯,欲二大士皈心合掌不可得也。”
楚侗子曰:“大人之学与儒者之学最不相同。从吟风弄月发根,渐入向里,有自得处,履绳蹈矩,不露破绽,此所谓儒者之学也。大人之学如天地之无不覆载,生乎道德大同之世不知有所谓道统,处乎三教分裂之时不知有所谓儒术,其视管晏之与曾思、韩范之与周程且以为各得天地之一用,不轩此而轾彼也。何者?曾思周程非不邃于道而不离乎儒也,可与事尧舜而不可以事桓文,可与为微比而不可以为箕子者也。”
先生曰:“大人之学性相平等、无有高下,天自信天,地自信地,人自信人,不相假借,不相凌夺,无同无异,无凡无圣,无三教可分,无三界可出,邃古无为之化也。儒者之学从微处发根,吟风弄月特其景像耳,原是完修无破绽的,有意不露,非自得也。经纶参赞,各尽其性,辅万物之自然以成天地之能,我无容心焉。不同乃所以为同也。若曰有可能有不可能,犹为见碍,非无可无不可之宗传也。”
答楚侗耿子问(三)
楚侗子曰:“伊尹以先觉自任,所觉何事?挞市之耻、纳沟之痛,此尹觉处,非若后世学者承藉影响、依稀知见以为觉也。人之痿痹不觉者故不任,虚浮不任者故不觉,伊尹一耕夫尔,嚣然于畎亩之中,以乐尧舜之道,致严于一介之取予,千驷万钟不樱其意,此其觉之所由先而自任之所以重也。”
先生曰:“维伊尹暨汤,咸有一德。一者,万物一体之仁也。惟尹任之重,故觉之先,其耻其痛,自不容已。非真有得于一体之学,能若是乎?夫学,觉而已矣。使先知觉后知,使先觉觉后觉,一知一觉而圣功生。尧舜君民事业即此而在,其机慎于一介之取予,以成天下之信。故放君而天下不疑其篡,复辟而天下不疑其专。所挟持者,大非可以空知虚见袭取也。吾人之学不求自信,欲免于天下之疑,于此可以自考矣!”
楚侗子曰:“只此不学不虑是为天德,凡由意识安排者便是人为;只此庸言庸行是为妙道,凡务高玄奇诡者即是虚妄;只此无声无息是为真常,凡涉色象名号者卒归销灭;只此不为不欲是为本心,凡务阔大放散者终堕坑堑。”
先生曰:“良知原是不学不虑、原是平常、原是无声无息、原是不为不欲,才涉安排放散等病皆非本色。‘乃若致知,则存乎心悟’,致知之外无学矣!”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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