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 臣行第十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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夫人臣萌牙未动,形兆未见,昭然独见存亡之机、得失之要,豫禁乎未然之前,使主超然立乎显荣之处,如此者,圣臣也。虚心尽意,日进善道,勉主以礼义,谕主以长策,将顺其美,匡救其恶,如此者,大臣也。夙兴夜寐,进贤不懈,数称往古之行事,以厉主意,如此者,忠臣也。明察成败,早防而救之,塞其间,绝其源,转祸以为福,君终已无忧,如此者,智臣也。依文奉法,任官职事,不受赠遗,食饮节俭,如此者,贞忠也。国家昏乱,所为不谀,敢犯主之严颜,面言主之过失,如此者,直臣也。是谓六正。
安官贪禄,不务公事,与世沈浮,左右观望,如此者,具臣也。主所言皆曰善,主所为皆曰可,隐而求主之所好而进之,以快主之耳目,偷合苟容,与主为乐,不顾後害,如此者,谀臣也。中实险讠皮,外貌小谨,巧言令色,又心疾贤,所欲进则明其美、隐其恶,所欲退则彰其过、匿其美,使主赏罚不当,号令不行,如此者,奸臣也。智足以佣非,辩足以行说,内离骨肉之亲,外妒乱於朝廷,如此,谗臣也。专权擅势,以轻为重,私门成党,以富其家,擅矫主命,以自显贵,如此者,贼臣也。谄主以佞邪,坠主於不义,朋党比周,以蔽主明,使白黑无别,是非无闻,使主恶布於境内、闻於四邻,如此者,亡国之臣也。是谓六邪。
子贡曰:陈灵公君臣宣淫於朝,泄冶谏而杀之,是与比干同也,可谓仁乎?子曰:比干於纣,亲则叔父,官则少师,忠款之心在於存宗庙而已,故以必死争之,冀身死之後而纣悔寤,其本情在乎仁也。泄冶位为下大夫,无骨肉之亲,怀宠不去,以区区之一身,欲正一国之淫昏,死而无益,可谓怀矣。《诗》云:民之多僻,无自立辟。其泄冶之谓乎?
或曰:叔孙通阿二世意,可乎?司马迁曰:夫量主而进,前?所韪。叔孙生希世度务,制礼进退,与时变化,卒为汉家儒宗。古之君子,直而不挺,曲而不挠,大直若诎,道同委蛇,盖谓是也。
或曰:然则窦武、陈蕃,与宦者同朝廷争衡,终为所诛,为非乎?范晔曰:桓灵之世,若陈蕃之徒,咸能树立风声,抗论昏俗,驱驰?厄之中,而与腐夫争衡,终取灭亡者,彼非不能洁情志、违埃雾也,悯夫世士,以离俗为高,而人伦莫相恤也。以Т世为非义,故屡退而不去;以仁心为己任,虽道远而弥厉。及遭值际会,协策窦武,可谓万代一时也,功虽不终,然其信义足以携持世心矣。
或曰:臧洪死张超之难,可谓义平。范晔曰:雍丘之围,臧洪之感愤,壮矣。相其徒跣且号,束甲请举,诚足怜也。夫豪雄之所趣舍,其与守义之心异乎?若乃缔谋连衡、怀诈算以相尚者,盖惟势利所在而已。况偏城既危,曹、袁方穆,洪徒指外敌之衡,以纾倒悬之会。忿ぉ之师,兵家所忌,可谓怀哭秦之节,存荆则未闻。
或曰:季布壮士,而反摧刚为柔,髡钳匪匿,为是乎?司马迁曰:以项羽之气,而季布以勇显於楚,身屡典军搴旗者数矣,可谓壮士。然至被刑戮,为人奴而不死,何其下?彼必自负其材,故受辱而不羞,欲有所用其未足也,故终为汉名将。贤者诚重其死。非夫婢妾贱人,感慨而自杀者,非勇也。其计尽无复之耳。
或曰:宗壳之贱也,见轻庾业。及其贵也,请业为长史,何如?裴子野曰:夫贫而无戚,贱而无闷,恬夫天素,宏此大猷,曾、原之德也。降志辱身,俯眉折脊,忍屈庸曹之下,贵骋群雄之上,韩、黥之志也。卑身之事则同,居卑之情已异。若宗元?无怍於草具,有韩、黥之度矣,终弃旧恶,长者哉!
世称郦寄卖交,以其绐吕禄也,於理何如?班固曰:夫卖交者,谓见利忘义也。若寄父为功臣而执劫,虽摧吕禄,以安社稷,义存君亲可也。
或曰:靳允违亲守城,可谓忠乎?徐众曰:靳允於曹公,未成君臣;母,至亲也,於义应去。昔王陵母为项羽所拘,母以高祖必得天下,因自杀以固陵志。明心无所系,然後可得事人,尽其死节。卫公子开方仕齐,十年不归。管仲以其不怀其亲,安能爱君?不可以为相。是以求忠臣必於孝子之门,允宜先救至亲。徐庶母为曹公所得,刘备乃遗庶归。欲为天下者,恕人子之情。公又宜遣允也。魏文帝问王朗等曰:昔子产治郑,人不能欺;子贱治单父,人不忍欺;西门豹治邺,人不敢欺。三子之才,於君德孰优?对曰:君任德则臣感义而不忍欺,君任察则臣畏觉而不能欺,君任刑则臣畏罪而不敢欺。任德感义,与夫导德齐礼、有耻且格,等趋者也;任察畏非,与夫导政齐刑、免而无耻,同归者也。优劣之悬,在於权衡,非徒钧铢之觉也。
或曰:季文子、公孙宏,此二人皆折节俭素,而毁誉不同,何也?范晔称:夫人利仁者,或借仁以从利;体义者,不期体以合义。季文子妾不衣帛,鲁人以为美谈;公孙宏身服布被,汲黯讥其多诈。事实未殊而毁誉别者,何也?将体之与利之异乎!故前志云:仁者安仁,智者利仁,畏罪者强仁。校其仁者,功无以殊,核其为仁,不得不异。安仁者,性善者也;利仁者,力行者也;强仁者,不得已者也。三仁相比,则安者优矣。
或曰:长平之事,白起坑赵卒四十万,可为奇将乎?何晏曰:白起之降赵卒,诈而坑其四十万,岂徒酷暴之谓乎?後亦难以重得志矣。向使众人豫知降之必死,则张虚拳,犹可畏也,况於四十万被坚执锐哉?天下见降秦之将,头胪依山;归秦之众,骸积成丘,则後日之战,死当死耳,何众肯服?何城肯下乎?是为虽能裁四十万之命,而?足以强天下之战;欲以要一朝之功,而乃更坚诸侯之守,故兵进而自伐其势,军胜而还丧其计。何者?设使赵众复合,马服更生,则後日之战,起非前日之对也。况今皆使天下为後日乎?其所以终不敢复加兵於邯郸者,非但忧平原之补缝、患诸侯之救至也,徒讳之而不言耳。且长平之事,秦人十五以上,皆荷戟而向赵矣。夫以秦之强,而十五已上,死伤过半,此为破赵之功小、伤秦之败大也。又何称奇哉?
或曰:乐毅不屠二城,遂丧洪业,为非乎?夏侯元曰:观乐生与燕惠王书,其殆乎知机合道、以礼终始者欤?夫欲极道德之量,务以天下为心者,岂其局迹当时、止於兼并而已哉?夫兼并者,非乐生之所屑;强燕而废道,又非乐生之所求。不屑苟利,不求小成,斯意兼天下者也。举齐之事,所以运其机而动四海也。围城而害不加於百姓,此仁心著於遐迩矣;迈令德以率列国,则几於汤武之事矣。乐生方恢大纲,以纵二城,收人明信,以待其弊,将使即墨、莒人,顾仇其上。开宏广之路,以待田单之徒;长容善之风,以申齐士之志;招之东海,属之华裔,我泽如春,人应如草,思戴燕主、仰风声,二城必从,则王业隆矣。虽淹留於两邑,乃致速於天下也。不幸之变,势所不图;败於垂成,时变所然。若乃逼之以兵,劫之以威,?杀伤之残,以示四海之人,虽二城几於可拔,则霸王之事,逝其远矣。乐生岂不知拔二城之速了哉?顾城拔而业乖也。岂不虑不速之致变哉?顾业速与变同也。由是观之,乐生之不屠二城,未可量也。
或曰:商鞅起徒步,干孝公,挟三术之略,吞六国之纵,使秦业帝,可为霸者之佐乎?刘向曰:夫商君,内急耕战之业,外重战伐之赏,不阿贵宠,不偏疏远。虽《书》云无偏无党,《诗》云周道如砥、其直如矢,司马法之厉戎士,周后稷之劝农业,无以易此。此所以并诸侯也。故孙卿曰:四世有胜,非幸也,数也。夫霸君若齐桓、晋文者,桓不倍柯之盟,文不负原之期,而诸侯信之,此管仲、咎犯之谋也。今商君倍公子?之旧恩,弃交魏之明信,诈取三军之众,故诸侯畏其强而莫亲信也。藉使孝公遇齐桓、晋文得诸侯之统,将合诸侯之君,驱天下之兵以伐秦,秦则亡矣。天下无桓、文之君,故秦得以兼诸侯也。卫鞅始自以为知王霸之德,原其事,不伦也。昔周邵公施美政,其死也,後世思之。蔽芾甘棠之诗,是尝舍於树下,不忍伐其树,况害於身乎?管仲夺伯氏骈邑三百户,无怨言。今卫鞅内刻刀锯之刑,外深?钺之诛,身死车裂,其去霸者之佐,亦远矣。然孝公杀之,亦非也,可辅而用。使卫鞅施宽平之法,加之以恩,申之以信,庶几霸者之佐乎。
诸葛亮以马谡败於街亭,杀之。後蒋琬谓亮曰:昔楚杀得臣,然後文公喜,可知也。天下未定,而戮智计之士,岂不惜哉?亮流涕曰:孙武所以能制胜者,用法明也。是以杨於乱法,魏绛戮之。四海分裂,兵交方始,若复废法,何用讨贼耶?习凿齿曰:诸葛亮之不能兼上国也,岂不宜哉!夫晋人视林父之後济,故废法而收功;楚成ウ得臣之益已,故杀之以重败。今蜀僻陋一方,才少上国,而杀其骏桀,退收驽下之用,明法胜才,不师三败之道,将以成业,不亦难乎!代以周勃功大霍光,何如?对曰:勃本高帝大臣,众所归向,居太尉位,拥兵百万,既有陈平王陵之力,又有朱虚诸王之援,郦寄游说,以谲诸吕,因众之心,易以济事。若霍光者,以仓卒之际,受寄?之任,辅弼幼主,天下晏然,遇燕王绾之乱,诛除凶逆,以靖王室,废昌邑,立孝宣,任汉家之重,隆中兴之祚,参声伊周,为汉贤相,推验事效,优劣明矣。
後汉陈蕃上疏荐徐稚、袁闳、韦著三人,帝问蕃曰:三人谁为先後?蕃曰:闳生公族,闻道渐训;著长於三辅礼义之俗,所谓不扶自直,不镂自?;至於稚者,爰自江南卑薄之域,而角立杰出,宜当为先。
或曰:谢安石为相,可与何人为比?虞南曰:昔顾雍封侯之日,而家人不知,前代称其质重,莫以为偶。夫以东晋衰微,疆场日骇。况永固六夷主,亲率百万;苻融俊才名相,执锐先驱,厉虎狼之爪牙,骋长蛇之锋锷,先筑宾馆,以待晋君。强弱而论,鸿毛太山,不足为喻。文静深拒桓沛之援,不喜谢元之书,则胜败之数,固已存於胸中矣。夫斯人也,岂以区区万户之封,动其方寸者欤?若论其度量,近古已来,未见其匹。
隋炀帝在东宫,尝谓贺若弼曰:杨素、韩擒虎、史万岁三人,俱称良将,其间优劣何如?对曰:杨素是猛将,非谋将;韩擒虎是斗将,非领将;史万岁是骑将,非大将。太子曰:善。
故自六正至於问将,皆人臣得失之效也。古语曰:禹以夏王,桀以夏亡;汤以殷王,纣以殷亡。阖庐以吴战胜无敌於天下,而夫差以见擒於越;穆公以秦显名尊号,而二世以劫於望夷。其所以君王者同,而功迹不等者,所任异也。是以成王处襁褓而朝诸侯,周公用事也;赵武灵王年五十而饿死於沙丘,任李兑也。故魏有公子无忌,削地复得;赵任蔺相如,秦兵不敢出;楚有申包胥,而昭王反位;齐有田单,而襄王得国。因斯而谈,夫有国者,不能陶冶世俗、甄综人物、论邪正之得失、撮霸王之馀议,有能立功成名者,未之前闻。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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