袁枚 原文: 书来,怪仆悖宋儒解《论语》,仆颇不谓然。 孔子之道大而博,当时不违如愚者,颜氏子而已。有若、宰我,智足以知圣人,终有得失。趋庭如子思,私淑如孟轲,博雅如马、郑,俱有得失。岂有千载后奉一宋儒,而遽谓孔子之道尽是哉?《易》曰:“仁者见之谓之仁,知者见之谓之知。”孟子曰:“夫道若大路然,岂难知哉!”苟其得,虽童子,歌之而心通;苟其失,虽颜回,瞻之而在后。宋儒虽贤,终在颜、曾之下;仆虽不肖,或较童子有余,安见宋儒尽是,而仆尽非也? 《中庸》曰:“博学之,审问之。”《书》曰:“好问则裕,自用则小。”使宋儒而果贤也,有不审问者乎?有肯自用者乎?若一闻异己者而即怒,乌乎贤?必欲抹杀一切,而惟宋儒是归,是亦如市侩之把持者而已矣。古之人有往往始愿不及此,而后人报之已过者。关忠武忠于汉室,此其志也,岂料后之隆以帝称哉?宋儒阐宣周、孔,此其志也,岂料后之垂为法令哉?且安知其著书时,不望后世贤人君子为之补过拾遗,去其非,存其是,以求合圣人之道乎? 自时文兴,制科立,《大全》颁,遵之者贵,悖之者贱,然后束缚天下之耳目聪明,使如僧诵经、伶度曲而后止。此非宋儒过,尊宋儒者之过也。今天下有二病焉,庸庸者习常隶旧,犹且不暇,何能别有发明?其长才秀民,又多苟且涉猎,而不肯冒不韪以深造。凡此者,皆非尊宋儒也,尊法令也。法令与宋儒,则亦有分矣。 仆幼时墨守宋学,闻讲义略有异,辄掩耳而走。及长,读书渐多,入理渐深,方悔为古人所囿。足下亦宜早自省,毋抱宋儒作狭见之迂士,并毋若仆闻道太晚,致索解人不得。(取材于《小仓山房诗文集》,有删改) 【注释】《论语·子罕》中“颜渊喟然叹曰:‘仰之弥高,钻之弥坚,瞻之在前,忽焉在后。’”形容孔子学问高深。《大全》即《性理大全》,内容为宋代理学著作与理学家言论。 译文: 您写信来,责怪我违背宋儒的认识解释《论语》,我实在不这么认为。 孔子所讲说的道理博大精深,当时像愚笨之人一样对它不加违背的,就只有颜回了。有若、宰我他们的智慧足以了解圣人,最终有得有失。子思直接受到孔子的教导,孟子是孔子的私淑弟子,后来的马融、郑玄(汉代为《论语》做过注的学者)称得上博雅,都有得有失。哪有数千年后只尊奉宋儒一派,而断然说孔子的道理在他们那儿就都对了呢?《易经》说:“仁者见到它称之为仁,智者见到它称之为智。”孟子说:“道理像大路一样,哪里会难以理解!”如果有所得,即使是沧浪的童子,也能吟唱而心与之相通;如果无所得,即使是颜回这样的亚圣,也会觉得高深难解。宋儒虽然贤明,终究不能超过颜回、曾参;我虽然不才,或许比沧浪的童子要聪明一些。怎么知道宋儒都是对的,我都是错的呢? 《中庸》说:“博学之,审问之。(要广博地学习,要详细地追问求教)”《尚书》说:“好问则裕,自用则小。(指勤于别人请教,学识就会渊博;只凭自己的主观意图行事,就办不成大事)”假如宋儒果真贤明,会是不审问之人吗?会是只管自己的狭小之人吗?如果一听到不同的意见就立刻发怒,哪里称得上贤明呢?如果一定要抹杀一切(解释《论语》的学说),只是以宋儒为依归,这也就和市侩等卑贱之人想要把持市场一样了。古代人常常有开始并没有料到(惟宋儒是归这种情形),后人反应太过了的情形。关羽效忠于汉室,这是他的志向,哪里料到后人尊崇他为帝呢?宋儒阐发宣扬周公、孔子的道理,这是他们的志向,哪里料到后人尊崇其学说为法令呢?况且怎么知道他们著书时不希望后世的贤人君子为他们补过拾遗,去除不对的,保存正确的,借此来合乎圣人的道理呢? 自从(科举的)时文兴盛,以宋儒之说应对科举的制度确立、《性理大全》颁布以来,遵循宋儒学说的就能获得贵势,违背它的就只能处于卑贱的地位,这样之后就束缚住了天下之人的聪耳明目,要使他们像僧人照着经文诵经、伶人照着乐谱歌唱一样才罢手。这不是宋儒的过错,是尊奉宋儒之人的过错。现在天下有两个弊病,平庸之人多习惯附属与平常的旧习,就是这样都忙不过来,哪里能够另外有新的发现?那些才能优秀之人,又多浮泛粗浅地读书,不愿意冒着错误被指责的风险去深入研究。这两种情形,都不是在尊奉宋儒,而是在尊奉朝廷的法律命令。法律命令与宋儒,也是有区分的。 我自幼墨守宋学,听到讲义中有不同的观点,总是掩耳而走。长大后,读书渐多,对道理的理解逐渐加深,才后悔被古人所束缚。您也应早早醒悟,不要固执宋儒的学说,成为(孤陋寡闻的)迂腐之人,并且不要像我这样因为闻道太晚,以致于找不到了解这个道理的人。 (责任编辑:admin)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