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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二十一回 大开表珩姑娘理事 小失趣庄公子访娇

    却说当时兰生粘住霞裳要陪,霞裳要叫老妈子陪他,说:“我的事多着呢,就叫茹妈去陪你罢。”兰生道:“腌腌?H?H的,谁要他这老东西。姐姐你的事就叫暗香姐姐代了罢。”霞裳道:“各有各的事,谁好替谁呢?”珩坚道:“你们不用胡闹了,我这床空在那里。霞裳,你就陪他去,伏侍他睡在我床上,那里是没得死人的。兰兄弟也不用怕,睡了,你就出来。你事我替你暂管。”月佩道:“雪贞姑娘也在姑娘房里,怕不便。”
    珩坚道:“阿呀,你这丫头!他们也是从小耳鬓厮磨惯的,不要说两床,就是一床也住过了不知几十夜。现今兰兄弟多大年纪,有什么避忌呢?”雪贞笑道:“姊姊记得么?那年兰兄弟回来了,我到扬州喜珍嫂子还没嫁,素秋姐姐同喜嫂子通在你家里,还有那双琼妹妹同兰兄弟六个人,通要睡在老太太新做的床上。
    老太太倒让了我们,去睡在小床上,我们日里头的顽还了得,喜嫂子采木香花,爬到屋上去,姊姊栽了一交。夜里倦极,睡倒就着。姊姊夜里出了尿,还不知道,淌出来,我汗衫儿通透湿。”话未说完,珩坚臊得了不得,打了他一下,骂道:“不害臊的丫头,女儿家说这个话儿,快同我闲了金口罢。”暗香等也不觉失笑,霞裳就伺候兰生去了。过了一回出来,雪贞道:“他睡了么?”霞裳道:“放倒了就糊糊涂涂的睡着了。”珩坚道:“事都完了,时候也不早了,我们大家去睡一回子罢。”于是叮嘱了守更老妈子一回,大家散去。珩坚就与雪贞同榻。有几个族中亲戚女人,把兰生、霞裳的房榻通占满了,连楼上女客房亦都有女客。霞裳只得再到珩坚房里睡在兰生脚边,一觉方醒,天已大明,连忙起来。珩坚同雪贞也醒,忽听兰生哭道:“双琼妹妹沉下去了,雪贞姊姊在那里,快救!”珩坚道:“怎么?”霞裳就走过去揭开帐子,看见兰生睡了张开眼,额上通是汗,说道:“小爷说什么?”雪贞笑道:“大约是魔住了。”兰生醒来,定一定神说道:“我吓死,原来是梦。”珩坚、雪贞通起了身,问道:“什么梦?这等呼叫,双琼、雪贞?”霞裳就伏侍兰生穿衣起身,兰生道:“我到一处,房屋华丽,极体面地方,见有几十个姑娘挤在一个亭子里看什么,我也走去一看,你们都在那里看一个大碑。我向一个姑娘问是什么碑,好像他说的是断碑。就有一个蓝面獠牙红头发的妖怪拿着一根短柄锤,锤上通是尖钉,跳出来就打,口里不知说什么。你们连忙就逃,我也跟了走,逃到海岸边,无路可通。后边又是追赶似的。看见那边有一破船儿,你们就挤上去。船底通通脱了,把你们飘到海中。我看见双琼妹妹沉下去,雪贞姐姐浮到岸边。后边好像有一个书生,把蓝面鬼打退,奔来救你们,我就告诉他,便急醒了。”雪贞在那里盥洗,笑道:“多谢关心救我,否则我做了《聊斋志异》里的晚霞了。那里能从从容容的在这里呢?”
    说得众人皆笑了。盥洗梳头已毕,众人均静立房外伺候。珩坚道:“现今这里你们去各管各事,其余的均到议事厅伺候去。”
    珩坚就同兰生、雪贞去请安回事毕,再到议事厅来。兰生到外书房。这日是大除,伯琴等皆隔夜回去,就知三、顺唐在那里,也是才起身来,盥洗已完,在那里吃早点心。三四个仆人在门口站着。知三道:“里头通起身么?”兰生道:“起来了。”顺唐道:“就在这里吃点心罢。”兰生遂坐下,柳烟倒上茶来。兰生看点心皆不适口,只得胡乱用了些。只见水月走进来说:“王妈来说姑娘请爷去呢。”兰生便进来到议事厅。只见月佩、暗香、春喜、秋红、阿秀、百吉、阿珠坐了一桌在那里用早点,方完,有三四个小丫头伺候着收碟子漱口。里面雪贞、珩坚、霞裳三人坐下一桌,有几个老妈子在厅外站着伺候。五六个小丫头送茶的送茶,传碟的传碟,伺候三人早膳。珩坚道:“你跑到那里去了?等你吃点心,等了一回,他们都嚷饿,先吃了。
    我三人又等一回,只得先吃了。”兰生笑道:“多谢。我在外书房已经吃了。”霞裳道:“他们没参汤呢,要喝一口。”就把自己的汤送到兰生口边,给他喝了一口,也就罢了。雪贞道:“你在外边吃,也不叫人进来说一声,累得我们好等。”珩坚道:“再加上一些好么?”兰生看桌上也就是外边的几样,说道:“你们通是一样的点心?”雪贞笑道:“谁叫你不早来?体己东西,我们先吃了。”说着就有回事的来回锦缎铺里收帐的来。珩坚道:“到外帐房去。”回事妈子道:“梅雪来回就去过了,外帐房说这是上房的私帐,已经过在内帐交进来了。”珩坚道:“取揭票来看。”老妈子呈上,只见上写着:尊帐本年十二月起初二日:摹本雪厌四疋,每疋协计捌拾捌两捌钱正。
    初五日:鼻烟剪绒挂二件,每件协计叁拾捌两正。
    又元青上上清水京贡缎六疋,每疋协计贰百陆拾肆两正。
    初八日:竹青头号宁绸八疋,每疋协计壹百玖拾贰两正。
    十一日:花元绉十二丈,元缎乙疋,两计肆拾伍两陆钱正。
    又赤银炉绉五丈,四湖绉五丈,两计叁拾壹两贰钱正。
    十四日:赤银炉竹根,青宁绸织花女裤料条七条,两计玖拾捌两正。
    共计柒百伍拾柒两陆钱正。
    顾府尊照。
    人和锦缎庄抄呈
    珩坚命取帐册来对于一对,不差,命月佩九五扣照付。那来的人初次不肯,经仆人申斥了一回,说衙门里你还得不到这个数呢。来人只得罢了,收银回去。自此内外人日日的忙,连年也不曾过。不过祭了祭祖先。次日,是乙未元旦,亲友大家要望亲戚款朋友,那里能来帮他。知三上了衙门,也各处去贺贺新岁。兰生在二十七日内不能出门的,只得在里头混。过了初五,士贞就把顺唐差往东洋去了。又派徐起、小金儿、大丫头风环到日本去接吉田氏,直到元宵,吉田氏方到家中。学着中国礼,到灵前去一场,幸官话本熟,见于许大人,略叙家常话儿。兰生就来叩见母亲。珩坚、雪贞也来见过礼。吉田夫人将兰生揽在怀中,摸着脖项,亲热了一回,有一答没一答的问问,又考他西洋话,已经生疏的多子。兰生向母亲要顽意儿,吉田夫人道:“你这么大,十五岁了,还要这个,教人家看见笑呢。”士贞命把老太太西隔壁一间收拾给他做房。吩咐合家称他二太太,西面一间器用房里把东西腾出,堆在老太太房后。
    兰生住在老太太后房,云锦拨给二太太,霞裳仍旧伺候兰生衣服。自头七起到六七,知三到省里去贺年,顺唐又到日本,内外的事只得交给珩姑娘一人。雪贞回去住了数天,再来帮着。
    因此把个珩姑娘忙得狗大尾巴尖。接着欧阳家吉期已近,又要办理妆奁。那妆奁的事,珩坚又不能经手的。幸知三贺了开印,过了正月二十,也就回来。伯琴、仲蔚也开了店,年事也完了,到顾府来帮忙。黾士是读书本色,不能办事的,也时常来顽顽。
    介侯是清高热心人,替人办事,要称他意思的,心里欢喜,什么都肯做,连把头给人做溺器也愿。心里不欢喜,就要当面得罪人。他最恶势利卑贱心术不正的一流,若果至性至情,天真烂漫,并无机械,就是拥奴牧竖,他也极合式的。当老太太在七之时,伯琴、知三、仲蔚、黾士、定侯几个好友,有时也常到平康走走。又有许多事情,姑在后文补述。
    再说顾府丧事,士贞就择定二月初二至初十受吊三日。又念亲死以入土为安,他也不信堪舆风水,便就定于初十日到祖坟,与父亲安葬。到了二月初二,得了电信:子虚补授上海关道。这个信到了扬州,大家欢喜,自不必说,就是办理喜事,也十分精神。芝仙又到了家中,地方官绅亲戚朋友,前来贺喜的,车马盈门。这里顾府到了初八,就忙起来。第一日受亲族的吊,第二日世谊朋友,第三日是受官场的吊。初八早,就有吊客前来。士贞是世袭云骑尉,数年前捐了一个候选知府,旋在赈济里加捐二品衔。大门矗灯蓝子,一面写着二品衔候选知府,一面写着世袭云骑尉。头门上两排八个家人,穿着孝在那里伺候吊客。门外搭着两只鼓乐亭。客到,一面鼓乐,一面升炮。二堂上两排十六个家人。当厅排着经堂,二十四个禅门和堂讽经,伺候迎送,接收吊礼。二堂内甬道旁,东首一班细乐,西首一班击鼓同吹唢呐的。通德堂正厅壁上,都是挽联祭轴。
    前后一起排着两只红木大八仙桌。上边铺着白缎素桌罩,白缎素桌围,里边靠桌围,当中放着一个大独座,用着大红缎椅披椅垫装饰。门前就是一个神主,外主写着皇清诰封宜人晋封夫人稀寿显妣舒太夫人之神王。旁边各一行,上行是某某某年月日谷旦,下行是孝男顾庄孙珍奉祀。里面内主是写着皇清诰封宜人晋封夫人顾母舒太夫人之神王。旁边两行上行书某年某月某日某时生,一面书某年某月某日某时卒。桌上摆设古铜彝、鼎、玉碗、玉盆、翠玉、如意、笔洗、大红、珊瑚枝、玛瑙、花瓶各种珍贵玩器,一副大七事件。地下铺着一条俄罗斯羊毛绒如意回文?d字边细花样五鹤朝天的地毯。这是士贞在外洋托人到俄国定织的。一面是素,一面是吉。放在正厅,尺寸恰好。
    厅两旁二十把广式花梨大靠椅,亦是白缎元边的素披素垫。厅后屏门大开,养志堂内停着灵。门前一张大祭桌,铺着大红绣鹤桌帔缂金花缎桌围,上放一轴诰命,也设着几件玩器。一个大铜磬,二十四只玉碗,碗中放着各种祭品,玉杯象箸。桌前一对大仙鹤衔着两枝蜡,一个狮子夺球的点铜锡香炉。两旁十六把红木骑,亦是椅帔椅垫。后面一半通是白布孝帏。从大门至内客厅,一律挂着明角蓝花字大灯。到了晚间,悉数点起,正厅内厅又去装了四盏电气灯。门前也是一盏,会客厅同书房皆用煤气灯,照得四处通明,纤毫毕露。士贞已无近房,只有几个远房在扬州。同士贞一辈的还有两人,长一辈还有一人,小一辈的四人,小两辈的六人,都去找来护丧。初八九两日来的吊客,出出进进,外边的忙,自不必说。第一日士贞就请四个干事族中,同着仲蔚、黾士相陪。第二日请介侯、献之、黾士、仲蔚、舒友梅、许夫人的堂侄许平叔、麦子嘉、沈菊?z陪客。里边珩坚的忙,真是马仰人翻。天甫明,春喜、秋红、月佩、暗香就照着两盏台灯来请,到三更后方能睡觉。珩坚因又请了黾士的夫人谢氏、顺唐的夫人洪氏、喜珍、雪贞陪客。
    初八这日,士贞请了四位孝廉各穿蟒袍补褂前来襄礼,陪客的请了四个绅士,当道知道是后任道台的亲家,格外巴结,通通来吊。士贞就请道台点主。这日四更多天,珩坚就起身。暗香伺候盥漱梳洗毕,喝了一杯参汤,就有议事厅值班丫头先到霞裳、秋红、春喜、阿秀、阿珠、月佩处把几位上等执事姑娘请齐了。这几位姑娘率着仆妇丫头到小姐外房。霞裳、月佩就叫小丫头揭起门帘进去请姑娘办事。暗香笑道:“你们早呢。”珩坚正坐着喝参汤,因问道:“你们没睡吗?”霞裳、月佩道:“胡乱睡一回就起身,已是四点三刻了,盥漱梳洗一回,到厅上吃了点心才来的。这时恐怕要六点呢。”说着,那妆台的钟果然当当的打了六响,接着壁上的撞钟也是六响,其余各处的钟也都打了。珩坚道:“真不早了。”就命暗香在抽屉子里取那个表来。暗香道:“现在守七之期,不能用金表,用那个珠嵌亮表罢。”珩坚道:“不要那珠嵌,就用银的。”暗香就取了来。珩坚一看,果然六点。因问道:“你们表上对不对?”霞裳、月佩道:“通对的。”外边秋红等也道大家不差。暗香看了一看自己的表道:“我的快三分,恐怕不灵,用那个小的了。”就去自己房里去换了一只小珠表。珩坚道:“走罢,你看窗外微微的亮了。”暗香就传呼伺候。只听外边答应了几声。珩坚走出房来,霞裳、月佩、暗香、阿珠等七个大丫头围着。门前两旁照着一对东洋玻璃洋烛灯。再前边两个老婆子各提着明角大提灯,一面上书着议事厅三个大匾蓝字,一面是画着两枝玉交枝如意。
    前后共十余人,鸦雀不惊的走,但听弓鞋阁阁,细步纤纤。先到孝帏哭了一回,同父亲讲了几句话,丫头送上盥口杯盥了口,又送上手巾擦了,然后抬身。各人围随着出来,到议事厅坐了。
    吩咐去请喜姑娘、雪姑娘。去了一回,喜珍、雪贞方到。天已明了,传伺候点心,丫头等就一叠连呼“议事厅开点心”。喜珍笑道:“妹妹这几天辛苦了。”珩坚笑道:“倒辛苦了姐姐同雪妹妹。”雪贞道:“倒也不见得,今日还要辛苦呢,到底几时点主,几时出殡?”珩坚道:“前本议定寅刻点主,午刻出殡,因怕道台不能早,改于卯刻点主,午刻出殡。昨日特差人到衙门里知照过了。今日还得早去请才是。”就差一个丫头到外帐房去问过衙门里去请过没有。丫头去了一回,进来回道:“早去请过了,第二次请的人又要去了。”珩坚听了就不言语,一回子又道:“坟上怎样?你再出去请示。”丫头去了一回,又来回道:“通安排好了,不过太太、奶奶、小姐的地方,要请姑娘先派几个人去看看地方。姑爷说最好请那里一位大姑娘去就万稳了。”珩坚想了一想,就对月佩道:“你去罢,带四个人去,你这个册子交来,我们来代办。”月佩答应着,珩坚开了四个带去的花名,传上来,吩咐了几句话儿。月佩便传预备轿子。
    不多一回,外边来回轿子预备了,月佩就走。珩坚道:“我同你说,地方四面的挡布要密,叫几个小子在外边严严的巡察。
    那更衣的地方,更要严密。那边虽有坟屋,都是乡人出入的,我们来了,不用吃他们的饭。你就叫管坟的女人,备六七样清致的素菜就是了。”月佩答应着去了。将到卯刻,已有客人前来,忽报有前任美国钦差冯大人送礼来,亲自来吊。接着厘捐局总办徐大人、南洋统带田大人、机器局总办方大人、提调章大人、商局总办姚大人、银行总办孙大人等陆续皆来。幸亏此日官场居多,内眷甚少,故珩坚不至甚忙。上半日内边比外边更清静。又停了一回,听得外边升炮三声,回说道台到了。外面陪客的大宾介宾四位孝廉便去迎接。这时地方官皆到,都在二厅上站班。道台一迳进了花厅,茶房送上茶去,绅士等按了茶杯略谈一回,道台便更了素服,到灵前设祭。四位孝廉及大宾介宾两旁侍立,赞礼生唱上香奠酒一跪三叩首。士贞、兰生同族中十几个人在两旁跪谢,一位孝廉请了祝文。祭毕,焚纸,退出,复到花厅喝茶。旋有两个穿白的仆人扶士贞到花厅上,赞礼人唱行礼,士贞便跪下叩头。道台还礼毕,赞礼生又代请更衣。道台便更了吉服。两个人扶了士贞,引导到正厅外边。
    又升了三炮,伺候的人便将两只桌子上玩器撤去,换了红缎缂金龙虎台毯,洒金宁绸桌围,南首北面放着一张红木椅,亦是大红绣金椅帔椅垫。大宾介宾四位孝廉,花衣补服,侍立两旁。
    地方官亦在两旁分班侍立。赞礼生唱升灵。就有两个体面仆人穿了素服,将神主抬到外桌举定,赞礼生唱执笔,道台就执了墨笔,礼生唱临神,道台便把笔整了一整,礼生又唱受神气,道台将笔在口中呵了一呵。礼生又唱定主,道台就将内主外主在王字上各点一点,方换朱笔。礼生又同上项唱礼,于是把红笔点了。看官记取,本来七中开丧,不应题主,因士贞沾染泰西之习,办事最喜神速,故不能拘守成例。其时士贞等丧服中人,均在两旁东西跪着。点主毕,赞礼人唱行一跪三叩首礼,孝子等叩谢过。木主则另行请上灵宫,陪客之宾相复请道台到花厅。士贞复由人扶着,伛偻匍匐而出,谢了方回。孝廉绅士等陪着筵晏已毕,道台方告辞而去。外边鼓乐升炮,地方官就也次第去了。升炮鼓乐,及绅士等均恭送如仪。珩坚就命内外安排早饭,吃毕。赞礼人引士贞等在灵前告祭,所有亲族世谊知己的都去行礼,伺候送丧。便传谕启灵。外边仪仗鼓乐执事早已停妥,所有内眷的轿子车子亦都妥帖。仪仗既发,前头路由牌,次清道旗,次肃静回避牌,次顾府矗灯,次衔牌,书着云骑尉、二品衔、候选知府、光禄寺卿、太医院等字样。过后便是铭旌次,亚字牌,次銮驾次,诰命亭,便有一班十番乐器,便是提炉几对。提炉过后,方是喜容亭。士贞又去找了一班西国围练洋枪队一班西乐,呜呜的且行且走。又有一队巡捕过后,一班道士高僧执着引魂幡幢之类,方是一班细乐。便见绿呢魂轿过去,尼姑十六人步行相送。以后方是磁棺,却不用独龙杠,用着西洋高脚送棺车,五匹高马拖着。后面就是孝子行帏,最后方是送殡的戚族朋友。凡绿呢轿三乘,蓝呢轿二十乘,小轿六十余乘,东洋车八十余辆,小车四十余辆,其前后顶马送马护马跟马共十四匹。男子送殡,皆素服执香步行。珩坚特命阿秀吩咐丫头妈子,此地租界,看的人多,不许嘻嘻哈哈,毫没规矩。幸早已知照捕房,特另派巡捕,一路弹压。仪仗由大马路过法租界经西门直到坟上。家中外面男的,惟有黾士及四五个仆人,里边姑娘只留秋红及四五个丫头仆妇。忽然来了一个客人,将名片传进。黾士一看,是韩发两字,便知就是秋鹤,心中自是欢喜,但两人从未见过一面的,心中想道:“他与冶秋妹丈最好,但闻得这个人傲骨棱棱,不受拘束。大家说他怜香惜玉,恳挚缠绵,另是一般怀抱,与众不同的。就是士贞姻伯,也说他经济学问,蕴蓄深湛,熟悉洋务,仰之如泰山北斗,究不知是何样人物。”一面想,一面出迎。小厮把秋鹤领进来,黾士降阶揖接,一看虽形容憔悴,却是骨秀神清,年纪三十以外,因笑揖道:“缘缔三生,会疏一面,春风近接,何幸如之。”
    秋鹤也不揖,道:“萍絮飘零,风尘肮脏,未尝实学,浪得虚名。弟初来贵府,均不相识,还求指示。”黾士就携了秋鹤的手,同到外书房。伺候的送上茶来。黾士看秋鹤穿着灰布棉袍一件,半新旧的天缎珠皮褂,鼻烟色的呢套裤,粗布袜,双条润深梁毛布底缎鞋,元缎小帽,一个珊瑚结,想道:“倒是名士派呢。”因问道:“秋兄几时到申?”秋鹤道:“还未请教上姓大号。”黾士道:“敝姓洪,小字黾士。”秋鹤立起重揖道:“久慕久慕,令亲冶秋兄到常常会来,现在募兵到高丽去了。今年与他在南洋分手的,府上可有信否?”黾士道:“还是上年十二月初得了一信,闻得舍妹那边信息常通,他倒还能得手,不过独木难支耳。”秋鹤道:“弟上年十月回舍,实思力田自给,不复远行,无如幼习荒嬉,未尝学稼,沾途劳苦,实不能支,只得再到申江。一来访候故知,二来就近得一枝之寄。蒙士贞丈在日本时函招数次,心事未酬,月初见邸报,知子虚丈记名待放,数日前竟放了海关道,弟就修函敬贺。初七日得芝仙弟回信,嘱在上海相俟,弟与他这位令妹有些问字的瓜葛,芝仙老弟十九喜事,弟还拟在顾府上讨个送亲差使,到扬州同他叙叙,所以即日赶来。现在行李在巢云栈中,芝仙弟信中述及,此地老太夫人去岁仙游,初八九十三日开吊,所以一迳赶来,到马路方知业已出殡,祭奠来迟,只得向孝帏叩首了。”说着就命车夫去取那吊礼衣服来,就请黾士知照里边,秋红道:“这个时候还有人来吊孝,也是明日黄花。”只得吩咐把孝帏前的桌子整顿好了。秋鹤更了衣,随黾士进去,亲自点了香炉,行了礼。想着士贞见爱之情,就不觉洒了几点泪。祭毕,重新出来更了衣。已将上灯,秋鹤就要回寓,黾士挽留一回,说这地方很有空榻,他们晚上回来就好与他相见。秋鹤道:“某并非不情,一则士贞到了坟上,须俟安葬妥当,方得回来。二则弟初到,行李尚未妥当,不能不去收拾,明日恐须歇息歇息,后日再来罢。”又道:“弟有一个旧交,姓乔,字介侯,意欲探听他的住处,前去访访,吾兄认得此人否?”黾士笑道:“他住城里乔家浜,与这里兰生弟同孙伯琴昆仲极熟的,这回也送殡去了,他回来弟当替说一声儿。”秋鹤道:“费心更好,但是兄所说的孙伯琴,是否就是冶秋弟的妹丈?”黾士道:“然也。”秋鹤笑道:“更好了,弟同他也见过一面,费心通替我候候罢,我后日打谅候了介侯,还须到他小东门府上去呢。”黾士答应了几个是,秋鹤就别了出去。黾士送到门口,看他上了车,匆匆去了,黾土方进来。
    那秋鹤坐车一迳到寓,把行装略略布置,吃了晚饭,也就睡了。在枕上辗转不寐,寻索起来,自念憔悴孤衷,萧条独客,相如壁立,元亮田芜,无依爱日之光阴,难忘寸草,感斜阳于迟暮,尚作浮萍。年来涉世愈多,恋家愈切,畹根不能保,环姑不能留,觉得忧愁烦恼,触处皆生。我本来善恨,近来不知道这眼泪愈加多了,所可惜者,以祖宗属望,苍生待命之身,偃蹇风尘,呼号沟壑,王孙一饭,末路谁怜?季子半生,说书空上,天子有求贤之诏,大僚无荐士之章。秋鹤秋鹤,你抱这样经纶,当这般时世,天生你这个人,好没来由呢!想到此便不觉落下泪来,寓间壁便是青楼,听他们竹滥丝哀,愈觉得心里发烦,因叹道:“他们现在相聚果然快乐,将来散的时节,不知作何光景。我这番到此,当立志不入青楼,免得多生外感。
    就是交友之际,亦当稍露和平。且到一步地位,再作一般心计,不能以人力争天的。”这么一想,心气和平,就睡去了。
    那边顾府丧事,上文既已详述,这个殡礼也大略相同,不过墓吊时繁华阔绰,声势煊赫而已。若欲详述起来,恐怕看书的人讨厌,只得一言交代。说到了坟上各亲友男女纷纷祭奠,把珩坚累得力尽筋疲。所有送葬的,直等太夫人的棺入了殡宫,拜祭一番,方才回来。那几个至亲近族留了一夜,也就回去。
    惟士贞夫妇同二夫人兰生留住三夜,方才回家。珩坚家中有事,次日,先就坐了中轿带一班丫头回来。一路驱逐闲人,自不必说。接连就办着喜事,下文再表。如今要把知三、伯琴、介侯、仲蔚、黾士几个人在新年里顽兴补述一番了。
    当顾府七丧中忙的时节,各人也去帮帮,闲了便在租界顽顽。知三从初十起到苏州金陵贺节,初十以前却是闲的,也就同几个知己叙叙。那正月初三是伯琴、仲蔚合请年酒,初四日介侯请酒,初五日黾士请酒,这是新年的俗例。亲友往来,在这几日真是困于酒食。初五这日,黾士请酒,散席之后,客人都去,伯琴、蔚仲、介侯三人谈天。伯琴道:“你们看见可怜生拟定春季的花榜么?”介侯道:“我还是去年在令弟那里看见的抄本。”伯琴道:“现在已经刻好,去年我在王姓那里也先过抄本,这个第一名苏韵兰。赞得他这样子好,我总不信,这个人向来未曾听得。有的说从京里来的,有的说从扬州来的,究竟莫名其妙。”黾士道:“说你曾同姓王的去过,到底见也未见?你且说说。”伯琴道:“真真气死,姓王的也是听来的。说这位苏姑娘天仙化身,怎样标致,怎样多情,才学又好,地方又好,我给他说得没了主意。”仲蔚道:“他住的绮香园,闻说是一个武员的,怎的送了他?”伯琴道:“这也不管,未可知也,有了钱买的,或者有交情送的,不过世界上有这等姑娘,怎么好不见呢?我就同姓王的到那里,有一个小丫头出来问了姓名。”介侯道:“何不直闯进去?”伯琴道:“他园门里客位间贴着一张条纸,说爷们驾到,如并非素识,亦无熟人同来,请在此坐等,通了姓名,再行请入。你想这个青楼中学了衙门的规矩,已是不近人情,倒也罢了,岂知告了姓名,我们在那里坐了一回,小丫头出来说:二位爷我家姑娘不认得,现有见客例单一纸在此,请爷示下。我就将纸单取来一看,上写着:儿系良家有夫之女,屈志卑贱,实非素心,只缘贫困之乘,稍贬坚贞之节。天下之大,不乏多情。噬肯来游,定皆上品。务求垂爱,鉴儿苦衷,或赋诗一章,或助妆十元。苟承挚爱,定许谈心。否则蒲柳之资,不能入赏。香园之大,妙选充盈,何必恋此不近人情者,寻欢而取苦哉?为此奉告,伏乞谅之。”仲蔚道:“倒写得这样曲折宛转。”伯琴道:“我看了这个,气得发昏,姓王的尚要送他十元,看一看,我说罢了,若讲挥霍,倒不在十元不十元,就是百元千元只要买个愿字,今他先要十元,同衙门里门包似的,人家就不愿。若说做诗,倘做得不合他的意思,仍旧一个不见,反给他考一考,丢脸。我所以拖了姓王的就走,真是晦气。”介侯道:“还是送他十元的好,不过没来由。”
    黾士向伯琴道:“我们今儿就去访访他,好不好?去年我说要同仲蔚去的,当初仲蔚不肯,说道你也去碰了钉子,我道是什么献丑,岂知你们因不愿意回来的。这回去好了,他要做诗,我就做。”介侯笑道:“你情愿给他考么?”黾士道:“这有什么要紧?况且我的诗虽不好,也未必是落第的。”仲蔚道:“倘是他要每人考起来,难道我们真正做了考生不成?”黾士道:“你放心,你这诗也尽管去做得了,还怕他不取?若真不取,就是欺世盗名了。”介侯道:“我来做一首去骂他,送了进去,我们就走。”黾士道:“这个不能,我们想打便宜茶园,你这么着就累我们了。”伯琴道:“罢哟,我的诗是不好的,你们三个去。”
    黾士道:“不妨,他要做诗我替你代做,好不好?”介侯道:“我呢?”黾士道:“你这才学还不是七步么?”介侯道:“我是不做的。”黾士:“且到了那里再说。”于是再三再四的约三人同去,伯琴道:“我今日不去了,就是吾兄弟今朝他号里接神,未必能空,要去明朝去。”介侯道:“也好。”于是大家约定了,到次日吃了午饭,黾士就雇了一辆马车去约,三人坐了,同到了那里,园门却是关上,叩了一回,方走出一个园丁来开门。
    四人进去,园丁笑嘻嘻的阻住道:“爷们是来看苏姑娘的呢?”
    介侯道:“正是。你进去说两位姓孙一位姓洪一位乔。”黾士道:“我们特地来的。”园丁笑道:“多谢枉驾,姑娘今早烧香去了。”
    伯琴道;“那里去烧香?”园丁道:“不知道到那里。”黾士道:“几时回来?”园丁道:“也不定,爷高兴等便等等。”伯琴道:“如何?又碰钉子了!”仲蔚道:“这倒不是钉子,但出了门也没法。”黾士道:“我们等一回也罢。”介侯初次不肯,黾士再三拖住,方到里面一间客座里坐了,到还精致。园丁送上便茶来,四个人谈了两三个点钟,仍旧不回。伯琴道:“你们伺候罢,我要去了。”介侯道:“我也去。”黾士、仲蔚也只得同走。
    伯琴向黾士道:“我说不要来,你一定要来,今儿你舒服不舒服?”黾士没得说了。介侯道:“我们到静安寺去望望顾家罢,这两天兰生苦得怎么样?”伯琴道:“我们打南马路徐家汇走好不好?”仲蔚道:“也使得。”就命马夫从法马路宁波会馆向南驰去。走过西门,将近斜桥,忽见马路旁边有几个人立在那里看什么呢。介侯道:“他们做什么?”黾士一眼望去,只见一个侍儿笑嘻嘻的,两只脚立在小凳上在那里折梅花,里边是一个长春花圃子,门口有一辆羊头车,又歇着一乘蓝呢红镶脚中轿,有两个小侍儿年纪约十七八岁,在地上受折下来的梅枝。因连忙唤停车,下来一看,只见折梅花的侍儿,年纪约二十左右,鹅蛋脸,明眸皓齿,洗尽铅华,穿着一件青灰宁绸元缎镶边的羊皮紧身袄,元色宁绸元缎镶边的白狐皮嵌肩,青莲广庄鸡皮素绉的散管小羊皮裤,品月贡缎的阔镶边,两条元色缎子月华带头上元绒抹勒,抹勒上并无装饰,盘云髻,插着两枝嵌宝金簪,一面插着蜡梅蕊装成的蝴蝶,耳上一对小金环,嵌着一粒金钢钻石。手上一双金镯,指上三四个金约指,嵌着宝石。自上至下,真是清洁高华,纤尘不染。下边两个小侍儿也是一色打扮的:三蓝胡绉羊皮紧身,穿袖袄元缎阔袖边,元绉元缎边的狐皮嵌肩,二蓝素绉的镶管散脚裤,也是大脚,花鞋布靴,头上梳了一条大辫,坠着穗子,带着一只锦缎,男帽上边钉着一块蓝宝石,辫上插蜡梅双蝴蝶。年纪十四五岁,一个小方脸,一个长脸,真是美玉无瑕,珠联璧合。四个人眼光不觉射上射下。仲蔚道:“这几个不似门户人家。”介侯道:“一个小方脸的好似在那里见过似的。”伯琴道:“你看这轿子,恐怕花圃子有内眷在那里,何不进去看看?”说着,只听两轿夫抬了两盆山茶出来,放在羊头车上,叫车夫装,一面喊道:“珠圆姐,姑娘走了,快进去。”大侍儿就走了下来,一同进去了。黾士向三人道:“我们不要进去了,就立近些看他出来罢,轿夫说姑娘,必是一位小姐呢。”只见车夫装好花,推了先走,轿夫把轿子提好,便见刚才的三个侍儿,一个提着一个衣包,放在轿后,两个捧着一位丽人出来。圆姿月满,丰前云舒,挽着一个三套盘螺髻,珠嵌捧髻心,两边两只珠穿镶翠百宝金丝凤,两枝钻石莲花金簪,元色建绒六条晶圆珠边抹额,镶宝珠坠小金圈,晶圆大嵌珍珠领。上身穿着定织石青云龙缂金累缎元狐袄,妃缎回文洋金洒花阔边,雪缎月华小边三道。当胸一个珠穿嵌宝大寿字,缝在袄上,挂一只盘珠小金表,下穿时花百褶珠条西湖十景金边缂线水红裙,里边一条赤银炉地织金围鹤裤,好似狐皮的里子,裤管镶着品月地万寿缂丝边,上头青莲色月华边三道,管口一排元丝珠穿网络,坠着元色短排须。脚上竹根青蝴蝶寻芳小绣鞋,鞋尖上一颗大珍珠,履跟围着三四个小金铃,手上一串金丝嵌珠百宝钏,指上几个嵌宝金约指。
    真是宝月祥云,仙肌雪骨,浓华清艳,典雅堂皇。使伯琴等四个人的眼光霍霍不定。这个美人好似磁石,把伯琴等的魂儿都已吸引牵走了。美人出来,眼光就跟了出来,但见他从从容容上轿,一双媚眼向伯琴四人抛了一抛,就下了轿帘,抬着,侍儿跟着去了。这里四人真看了对面文章,十分充畅。黾士叹了一口气,仲蔚默然。伯琴笑道:“黾士你看得叹起气来了,还是他得罪你,不同你笑一笑么?”介侯笑道:“真有趣,看他临去秋波那一转,可惜隔花,人远天涯近呢。”仲蔚道:“这个不知是门户人家,还是闺秀?”黾士道:“看他正正经经,有林下风味,不像青楼,不知道谁家宅眷,就是这几个侍儿,也是得一可以无憾呢。”介侯道:“他轿夫唤着珠圆的名字,当中必有一个名字叫珠圆,我们何不到花圃子里去问问,或者知道。”
    黾士道:“不差。”于是四人进去假充买花的人,看了一回,乘间便问园丁:“刚才买花的姑娘姓什么?”园丁笑道:“不知道,我们没问他,他也不告诉我们。”黾士道:“你们为何不问一声呢?”园丁笑道:“不料你们要来打听,要是知道了这个,我就问了,现在也来不及,你们自己去问罢。”倒说得四人讪讪的无言可答,伯琴道:“去罢,你们本来也戆,他们做生意要紧,那里能去问他呢?”园丁笑道:“一些不差。”于是四人走出,复上车来,纷纷议论说:“今日不见韵兰,见了这人,也可抵算,但见了这一次,不知何日再得侥幸一见呢!”一面说,一面行?过了徐家汇,介侯道:“马利根玉田生就在北面杨家铺,我们就顺便去顽顽。”伯琴等道极好,说着,已到门前,命车夫停了车,四人下车,走进去,到洋房楼上叫道:“马姑娘、玉姑娘在家么?”只听里边答应道:“在家。”洋帘响处,玉田生先走了出来,马利根也出来,笑道:“里边坐罢。”四人走了进去,我且略停一停再来详述。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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