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历代著名家教选介(六):郑板桥家书(3)

三、范县署中寄舍弟墨第四书

【原文】

十月二十六日得家书,知新置田获秋稼五百斛,甚喜。而今而后,堪为农夫以没世矣!要须制碓制磨,制筛罗簸箕[1],制大小扫帚,制升斗斛。家中妇女,率诸婢妾,皆令习舂揄蹂簸之事[2],便是一种靠田园长子孙气象。天寒冰冻时,穷亲戚朋友到门,先泡一大碗炒米送手中,佐以酱姜一小碟,最是暖老温贫之具。暇日咽碎米饼,煮糊涂粥,双手捧碗,缩颈而啜之,霜晨雪早,得此周身俱暖。嗟乎!嗟乎!吾其长为农夫以没世乎!

我想天地间第一等人,只有农夫,而士为四民之末[3]。农夫上者种地百亩,其次七八十亩,其次五六十亩,皆苦其身,勤其力,耕种收获,以养天下之人。使天下无农夫,举世皆饿死矣。我辈读书人,入则孝,出则弟[4],守先待后,得志泽加于民,不得志修身见于世[5],所以又高于农夫一等。今则不然,一捧书本,便想中举、中进士、作官,如何攫取金钱,造大房屋,置多产田。起手便走错了路头,后来越做越坏,总没有个好结果。其不能发达者,乡里作恶,小头锐面[6],更不可当。夫束修自好者[7],岂无其人;经济自期[8],抗怀千古者,亦所在多有。而好人为坏人所累,遂令我辈开不得口;一开口,人便笑曰:“汝辈书生,总是会说,他日居官,便不如此说了。”所以忍气吞声,只得捱人笑骂。工人制器利用,贾人搬有运无,皆有便民之处。而士独于民大不便,无怪乎居四民之末也!且求居四民之末,而亦不可得也。

愚兄平生最重农夫,新招佃地人,必须待之以礼。彼称我为主人,我称彼为客户,主客原是对待之义,我何贵而彼何贱乎?要体貌他[9],要怜悯他;有所借贷,要周全他;不能偿还,要宽让他。尝笑唐人《七夕》诗,咏牛郎织女,皆作会别可怜之语,殊失命名本旨[10]。织女,衣之源也,牵牛,食之本也,在天星为最贵;天顾重之,而人反不重乎?其务本勤民,呈象昭昭可鉴矣[11]。吾邑妇人,不能织绸织布,然而主中馈[12],习针线,犹不失为勤谨。近日颇有听鼓儿词,以斗叶为戏者[13],风俗荡轶[14],亟宜戒之。

吾家业地虽有三百亩,总是典产[15],不可久恃。将来须买田二百亩,予兄弟二人,各得百亩足矣,亦古者一夫受田百亩之义也[16]。若再求多,便是占人产业,莫大罪过。天下无田无业者多矣,我独何人,贪求无厌,穷民将何所措足乎[17]!或曰:“世上连阡越陌[18],数百顷有余者,子将奈何?”应之曰:他自做他家事,我自做我家事,世道盛则一德遵王,风俗偷则不同为恶[19],亦板桥之家法也。哥哥字。

【注释】

[1]碓(duì):舂米器具;磨:碾米工具;筛罗:除去稻米中秕糠的工具;簸箕:用来簸扬,除去稻米中杂物的工具。

[2]舂揄(yóu)舂是用舂碓除去稻壳;揄是簸扬,除去稻米中杂物。《诗经生民》“或舂或揄,或蹂或簸”。

[3]四民:指士、农、工、商。《汉书食货志上》“士农工商,四民有业。”

[4]入则孝,出则弟:《论语学而》:“子曰:‘弟子入则孝,出则弟。’”弟,同“悌”,敬重兄长。

[5]“得志”二句:语见《孟子尽心上》:“古之人,得志,泽加于民;不得志,修身见于世。穷则独善其身,达则兼善天下。”见,同“现”,显露。

[6]小头锐面:谓尖头小面,形容善于经营。《春秋后语》:“平原君对赵王曰:‘渑池之会,臣察武安君之为人也,小头而锐,断敢行也。’”

[7]束修:约束整饬。

[8]经济:经世济民。

[9]体貌:谓以礼待人。

[10]“唐人《七夕》句:如李商隐《七夕》诗:“鸾扇斜分凤幄开,星桥横过鹊飞回。争将世上无期别,换得年年一度来”。

[11]呈象:指天所呈现的现象。

[12]主中馈:指主持家中事务。

[13]斗叶:玩纸牌。明清时称纸牌为叶子。

[14]荡轶:放荡纵逸。

[15]典产:通过典当得来的田产。原主可以赎回。

[16]一夫受田百亩:《孟子万章下》:“耕者之所获,一夫百亩。”

[17]措足:立足。

[18]连阡越陌:形容田地众多。阡陌,田间小路,东西曰“阡”,南北曰“陌”。

[19]偷:浇薄。

【翻译】

十月二十六日收到家信,知道新置的田地收获了秋粮五百斛,很是高兴。从今往后我们可以做个农夫过完一生了。应该去赶制舂米碾米的碾碓和石磨,去赶制筛箩、簸箕,做大小扫帚,量米的升、斗、斛。家中的妇女,要率领使女,都让她们学习舂蹂簸等劳作,这就是一种靠田园抚养子孙的气象。天寒冰冻的时候,贫穷的亲戚朋友来家,先泡一大碗炒米送到手中,再佐以一小碟酱姜,这是使贫苦老人感到温暖的事。闲暇的日子吃碎米饼,煮糊涂粥,双手捧着碗,缩着脖子喝粥,霜雪的早晨,能得到这些全身都暖和了。啊,啊!我们会长久做农夫过完一生了。

我想天地之间第一等的人只有农夫,而士应为(士农工商)四民的最末一等。农夫上等的种地上百亩,其次七八十亩,再其次五六十亩,都是身受劳苦,勤奋出力,耕种收获,来养活天下的人。如果天下没有农夫,世上的人就都饿死了。我们读书人,(本来应当)出入讲孝悌,守正道传后人,得志做官,那就恩泽百姓;不得志就做好自身修养显现于世上。所以又比农夫高了一等。可是现在却不然,一拿起书本,就想中举人、中进士、作官,如何攫取金钱,造大房屋,多置田产。(这样)开始就走错了路,后来越做越坏,倒头也没有好结果。那些不能发达做官的,在乡里做恶,无所不为,更不可辖制。那些约束自己知道自爱的人难道没有吗?以经邦治国自期的,高尚情怀可以比肩古人的也所在多有。可是好人被坏人所连累,于是让我们没法开口,一开口,别人就讥笑说:“你们这些书生总是会说,以后做了官就不这样说了。”所以忍气吞声,只有挨人家笑骂。工人制造器皿,商人交流有无,(工商)都有便利百姓的地方。而读书人单单对百姓有大不便利,所以不奇怪它居于四民之末,况且求能居于四民之末也会不可得。

哥哥我平生最重视农夫。对新招的佃户,必须以礼相待.他们称我们为主人,我们称他们叫客户.主客的意思本来就是对称的,(所以)我们有什么高贵而他们有什么低贱呢?要尊重他们,要怜悯他们。他们有借贷的,要周全他,不能偿还的,要宽让他。我曾经笑话唐人写的《七夕》诗,他们咏牛郎织女的诗,都是对牛郎织女相会分别很是同情,这就丢失了牛郎和织女的取名的本来的意义。(其实)织女标志了人的衣裳的本源,牵牛代表了(耕作)人的食物的本源。牛女两星在天上众星中最为贵重。上天看重它们,难道人反而不重视它们吗?他们从事(衣食)根本,使人勤劳,(这些)从所呈现的星象可以清清楚楚的看到。我家的妇女即使不能织绸织布,可是在家里主持饮食之事,做针线活,也不失为勤谨。可是最近很有一些以听鼓儿词,斗纸牌为游戏的。现在社会风俗放荡随便,(所以)特别应该警惕。我家耕种的土地虽然有三百亩,但都是典当来,不能长久依赖。将来须买田二百亩,我们兄弟俩各得一百亩就足够了,这也是古人说的一个农夫有田一百亩的意思。如果再求更多土地,那就是占了别人的地,罪过就太大了,天下没有田地没有产业的人多了,我们是什么人,可以贪求无厌,贫穷的人们怎么立足呢?如果有人问我:“世上有阡陌相连,占地很多的人,你怎么看待呢?”我回答说:“他自去做他家的事情,我自做我家的事情。如果世道兴盛,我们就一心遵从王法;如果风俗败坏,我们也不会随波逐流,这就是我郑板桥的家法”哥哥字。

【简评】

这封家书,是郑燮在乾隆九年(1741)任山东范县(今属河南)知县时所写。此信的价值有三:

一是重农,将农民提到四民之首。认为“只有农夫”才是“天地间第一等人”,因为农民“苦其身,勤其力……以养天下之人。使天下无农夫,举世皆饿死矣”。而将自己所隶属的士大夫,贬为“四民之末”,这是对封建社会信条“万般皆下品,惟有读书高”的抨击,体现了郑板桥的叛逆精神。当然这也是对当时“一捧书,便想中举、中进士、作官。如何攫取金钱,造大房屋,置多产田”士风败坏的激愤之词;

二是表达自己厌倦官场、乐于务农的志向。心中再三表示自己务农之志:“而今而后,堪为农夫以没世矣”;“嗟乎!嗟乎!吾其长为农夫以没世乎!”。并且认真付诸实施:“将来须买田二百亩,予兄弟二人,各得百亩足矣”。这与中国传统的士大夫归趣如陶渊明的《归园田居》是一致的。

三是不“独乐乐”愿惠及贫苦百姓。他家喜获丰收,想到的则是:“天寒冰冻时,穷亲戚朋友到门,先泡一大碗炒米送手中,佐以酱姜一小碟,最是暖老温贫之具”。也不贪婪,归园田是明志,不是追求富有。这从信中的“予兄弟二人,各得百亩足矣”,“若再求多,便是占人产业,莫大罪过”,以及最后一段设问设答便是明证,并把此称为“板桥之家法”。