三、治家 【原文】 吾细思凡天下官宦之家,多只一代享用便尽,其子孙始而骄佚,继而流荡,终而沟壑,能庆延一二代者鲜矣。商贾之家,勤俭者能延三四代;耕读之家,勤朴者能延五六代;孝友之家,则可以绵延十代八代。细究其理,乃骄勤之道也。 勤字功夫,第一贵早起,第二贵有恒;凡将相无种,圣贤豪杰无种[1],只要人肯立志,都可以做得到的。(同治二年十二月十四日《谕纪瑞》) 凡人之情,莫不好逸而恶劳,无论贵贱智愚老少,皆贪于逸而惮于劳[2],古今之所同也。人一日所着之衣、所进之食,与一日所行之事、所用之力相称,则旁人韪之,鬼神许之,以为彼自食其力也。若农夫织妇,终岁勤动,以成数石之粟、数尺之布,而富贵之家,终岁逸乐,不营一业,而食必珍馐,衣必锦绣,酣豢高眠,一呼百诺,此天下最不平之事,鬼神所不许也,其能久乎? 古之圣君贤相,若汤之昧旦丕显,文王日昃不遑,周公夜以继日、坐以待旦[3],盖无时不以勤劳自励。《无逸》[4]一篇,推之于勤则寿考,逸则夭亡,历历不爽。为一身之计,则必操习技艺,磨炼筋骨,困知勉行,操心危虑,而后可以增智慧而长才识;为天下计,则必己饥己溺,一夫不获,引为余辜。大禹之舟乘四载,过门不入,墨子摩顶放踵,以利天下[5],皆极俭以奉身,而极勤以救民。故荀子好称大禹、墨翟之行,以其勤劳也。 军兴以来[6],每见人有一材一技,能耐艰苦者,无不见用于人,见称于时;其绝无材技,不惯作劳者;皆见弃于时,饥冻就毙。故勤则寿,逸则夭;勤则有材而见用,逸则无能而见弃;勤则博济斯民,而神祇钦仰,逸则无补于人,而神鬼不歆[7]。是以君子欲为人神所凭依,莫大于习劳也。(同治九年十一月初三日) 凡人多望子孙为大官,余不愿为大官,但愿为读书明理之君子。勤俭自持,习劳习苦,可以处乐,可以处约。此君子也。凡富贵功名,皆有命定,半由人力,半由天事。惟学作圣贤,全由自己作主,不与天命相干涉。(1856年9月19日第一封教子书) 凡一家之中,勤敬二字能守得几分,未有不兴;若全无一分,未有不败。和字能守几分,未有不兴;不和未有不败者。诸弟试在乡间将此三字于族戚人家历历验之,必以吾言为不谬也。(《曾国藩家书1与诸弟书》) 三乐:勤劳而且憩息,一乐也;至淡以消嫉妒之心,二乐也;读书声出金石,三乐也。 八德:勤、俭、刚、明、忠、恕、谦、浑。(《曾国藩心述手记》) 家中兄弟子侄,惟当记祖父之八个字,曰:“考、宝、早、扫、书、蔬、鱼、猪”。余日记册中又有八本之说,曰:“读书以训诂为本,作诗文以声调为本,事亲以得欢心为本,养生以戒恼怒为本,立身以不妄语为本,居家以不晏起为本,作官以不要钱为本,行军以不扰民为本。”此八本者,皆余阅历而确把握之论,弟亦当教诸子侄谨记之,无论世之治乱,家之贫富,但能守星冈公之八字与余之八本,总不失为上等人家。(同治七年正月十七日《日记》) 诸弟不好收拾洁净,比我尤甚,此是败家气象。嗣后务宜细心收拾,即一纸一缕、竹头木屑,皆宜收拾伶俐,以为儿侄之榜样。一代疏懒,二代淫佚,则必有昼睡夜坐、吸食鸦片之渐矣。子侄除读书外,教之扫屋、抹桌凳、收粪、锄草,是极好之事,切不可以为有损架子而不为也。家中养鱼、养狗、种竹、种蔬四事。皆不可忽。一则上接祖父以来相承之家风,二则望其外有一种生气。登其庭有一种旺气。(《曾国藩心述手记》) 当此乱世,黑白颠倒,办事万难。诸弟宜藏之深山,不宜轻出一步。以后务须隐遁,无论外间何事,概不可与闻,即家中偶遇横逆之事[8],亦当再三隐忍,勿与计较。 吾家后辈子女,皆趋于逸欲奢华,享福太早,将来恐难到老。嗣后诸男在家勤洒扫,出门莫坐轿;诸女学洗衣,学煮菜烧茶。少劳而老逸犹可,少甘而老苦则难矣。 余治家之道,一切以祖父星冈公为法,大约有八个字诀,其四字即“书、蔬、鱼、猪”也;又四字则曰“早、扫、考、宝”。早者,起早也;扫者,扫屋也;考者,祖先祭祀,敬奉显考、王考、曾祖考,言考而妣可该也;宝者,亲族邻里,时时周旋,贺喜吊丧,问疾济急,星冈公常曰:“人待人,无价之宝也。” 余家后辈子弟,未见过艰苦模样,眼孔大、口气大,呼奴喝婢,习惯自然,骄傲之气于膏肓而不觉,吾深以为虑。 管子云:“斗斛满则人概之,人满则天概之。”[9]余谓天之概无形,乃假手于人以概之。霍氏盈满,魏相概之,宣帝概之;诸葛恪盈满,孙峻概之,吴主概之。 吾家方丰盈之际,不待天之来概,人之来概,吾与诸弟当设法先自概之。自概之道云何?亦不外清、慎、勤三字而已。吾近将清改为廉字,慎字改为谦字,勤字改为劳字,尤为明浅,确有可下手之处。谦之存储中者不可知,其着于外者,约有四端:曰面色;曰言语;曰书函;曰仆从属员。 盛时常作衰时想,上场当念下场时。富贵人家,不可不牢记此二语也。 家门太盛,有福不可享尽,有势不可使尽。人人须记此二语也。 余尝细观祖父星冈公仪表绝人,全在一重字。余行路容止亦颇重厚,盖取法于星冈公。无论行坐,均须重厚。早起也,有恒也,重也,三者皆最要之物。早起是先人之家法,无恒是吾身之大耻。 居家之道,惟崇俭可以长久,处乱世也忧以奢侈为要义。衣服不宜多制,尤不宜大镶大缘,过于绚烂。 吾家累世以来,孝悌勤俭,辅臣公以上,吾不及见。竟希公、星冈公[10]皆未明即起,竟日无片刻暇逸。章希公少时在陈氏宗祠读书,正日上学。辅臣公给钱一百,为零用之需,五月归时,仅去二文,尚余九十八文还其父,其俭如此。星冈公当孙人翰林之后,犹亲自种菜收粪。今家中境地虽渐宽裕,侄与诸昆弟切不可忘却先世之艰难,有福不可享尽,有势不可使尽。勤字工夫,第一贵早起,第二贵有恒。俭字工夫,第一莫着华丽衣服,第二莫多用仆婢雇工。凡将相无种,圣贤豪杰亦无种,只要人肯立志,都可以做得到的。 居官不过偶然之事,居家乃是长久之计。能从勤俭耕读上做出好规模,虽一旦罢官,尚不失为兴旺气象。若贪图衙门之热闹,不立家乡之基业,则罢官之后,便觉气象萧索。 【注释】 [1]凡将相无种,圣贤豪杰无种:意谓王侯将相、圣贤豪杰皆不是天生的,都是靠本人后天努力的结果。 [2]贪于逸而惮于劳:贪图安逸害怕劳苦。惮(dàn),害怕、畏惧。 [3]汤之昧旦丕显,文王日昃不遑,周公夜以继日、坐以待旦:商汤天未亮时就起床,思考怎样才能使德业发扬光大;周文王处理政务到太阳偏西,仍没有时间休息;周公更是晚上接着白天干夜,坐在那里等着天亮上。商汤,商代开国君主;周文王,周朝开国君主,皆是一代贤君;周公,名旦,成王的叔父,辅助成王鞠躬尽瘁,为后人心中的圣贤;昧旦,天色尚未明的时候;丕,大;显,显扬;日昃,太阳偏西;遑:闲暇。 [4]《无逸》:不要贪图安逸,中国最早的历史典籍《尚书》中的一篇,据说是周公为教导成王所作。 [5]大禹之舟乘四载,过门不入,墨子摩顶放踵,以利天下:大禹治水,四年之中路过家门,皆公而忘私,没有回家去看看;墨子为了天下人到处奔走不辞劳苦,从头顶到脚跟都磨伤。两个典故皆出自《孟子》。墨子,春秋末战国初期鲁国人,创立墨家学说,提出了“兼爱”、“非攻”、“尚贤”等政治主张,有《墨子》一书传世。顶,头顶;踵,脚后跟。 [6]军兴以来:指咸丰年间,清政府平定太平天国和捻军起义的战争。 [7]神鬼不歆:神鬼都不喜欢。歆(xīn),喜爱、羡慕。 [8]横逆之事:突破常规的非常情况。 [9]斗斛满则人概之,人满则天概之:斗斛满了,人去括平;人自满了,天就去括平。斗斛:斗和斛,古量器名,也是容量单位,十斗为一斛。概:量米粟时刮平斗斛用的木板。量米粟时,放在斗斛上刮平,不使过满。语出《管子》。管子(前725-645年),名夷吾,字仲,春秋初期颖上(今属安徽),我国古代著名的政治家、军事家、经济学家。 [10]竟希公、星冈公:指曾国藩的曾祖父曾竟希和祖父曾星冈。两人皆务农,能勤俭持家。 【简评】 如前所述曾国藩直系后代至今有20多人,他的4个弟弟共有6个儿子,14个孙子,41个曾孙,第五、六代遍布海内外。曾家数代无一废人,未出一个纨绔子弟,这与曾国藩的家风是分不开的。这段就是他治家的格言。曾国藩非常尊敬他的祖父曾星冈。他虽是个农民,但勤俭持家,不慕名利,不图富贵。在孙子曾国藩中翰林后,“犹亲自种菜收粪”。所以在家训中,他一再告诫子孙要“上接祖父以来相承之家风”,“今家中境地虽渐宽裕,侄与诸昆弟切不可忘却先世之艰难,有福不可享尽,有势不可使尽”。做到“勤俭持家”:“勤字工夫,第一贵早起,第二贵有恒。俭字工夫,第一莫着华丽衣服,第二莫多用仆婢雇工”。严厉批评“余家后辈子弟,未见过艰苦模样,眼孔大、口气大,呼奴喝婢,习惯自然,骄傲之气于膏肓而不觉”,声称这是他最最担心的:“吾深以为虑”。 但曾国藩治家的高明之处,在于不仅“上接祖父以来相承之家风”,更在于适应时代变化,勇于创新:“二则望其外有一种生气。登其庭有一种旺气”他将其家风“清、慎、勤”三字中的“清”改为“廉”字,“慎”字改为“谦”字,“勤”字改为“劳”字,并将“谦”字定为四个方面:“曰面色;曰言语;曰书函;曰仆从属员”。这样“尤为明浅,确有可下手之处”。另外,他又提出治家的三字:“勤、敬、和”三字:“勤、敬二字能守得几分,未有不兴;若全无一分,未有不败。和字能守几分,未有不兴;不和未有不败者”。 (责任编辑:admin) |